家之有谱,犹国之有史。家谱又称族谱、宗谱,是记录家族历史的私家文献,可与方志、国史等其他史料相互参证,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特别是家谱中蕴含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于今天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具有借鉴意义。以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为始祖的孔氏家族的家谱以其历时之久、谱系之明、收录之广、规模之大,被誉为“天下第一谱”。孔氏家族以祖庭曲阜六十宗户为主干,囊括流寓各地的众多支派,其中曲阜孔氏的家谱编修活动最为典型,对各地的孔氏族人产生了示范影响。历史上曲阜孔氏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定期续修家谱的规定,即“六十年一大修,三十年一小修,大修以甲子为期,小修以甲午为期”,流传甚广,影响至今。这种规定在现实中并没有得到完全落实,其具体起于何时也存有各种争议。笔者结合档案、家谱、方志等文献,对这一问题展开分析,以期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就教于学界同仁。
民国二十六年(1937)《孔子世家谱》书影
一、曲阜孔氏的主要修谱活动
最早记录孔子世系的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叙述了孔子上三代先祖及其以下十一代子孙的名、字与事略。而被孔子后裔公认的、真正意义上的家谱,直到北宋元丰八年(1085)才出现。孔子四十六代孙、刑部侍郎孔宗翰有感于历代家谱只记世次承袭者一人,其他族人信息则付之阙如的疏略之弊,因此合支庶而编修家谱,并刻版刷印,对后世影响很大。此后,孔氏编修家谱,代不乏人。清代学者、孔子六十九代孙孔继汾总结清乾隆朝以前 的历代修谱活动:
至《孔子系叶传》,始于唐黄恭之,然止叙承袭一人,殊多疏略。宋元丰中,四十六代孙、刑部侍郎宗翰病之,上自孔子,下止四十九代,作《孔子世家谱》。四十八代孙、宋国子博士端朝;四十九代孙、金曲阜主簿瑰;五十代孙、元济兖单三州宣课提领鼒;五十一代孙、元衍圣公元措,宋谏议大夫应得;五十三代孙、元参知政事淑,翰林院检阅泾,吴江州判涛;五十四代衍圣公及处士思敬;六十代孙、明处士承懿:皆相继续修。厥后时有增辑,然书只抄录未有刻本。明天启间,六十五代衍圣公始重修锓板。此后小修则书之,大修则刊之,皆以三十年为限。
国朝顺治甲午六十六代衍圣公,康熙甲子六十七代衍圣公,皆举其事。顺治甲午重修谱二十三卷,康熙甲子重修谱二十四卷。乾隆甲子今衍圣公复经增修,为书二十三卷。六十七代孙毓佶摘其大凡,为《家谱纂要》一卷。(《阙里文献考·孔氏著述第十一》)
孔继汾详细记述了历代孔氏家谱和纂修者,可惜明天启以前的家谱多数已经亡佚。幸运的是,孔子五十四代孙、衍圣公孔思晦于元天历二年(1329)所作的《孔氏宗支图》和孔子五十九代孙、衍圣公孔彦缙于明永乐七年(1409)所作的《孔氏族谱系》等,因刻于石上而幸免于难,留传至今。
曲阜孔庙崇圣祠院内的元天历二年(1329)《孔氏宗支图》刻石
明清时期,曲阜孔氏修谱活动逐渐增多。由大宗衍圣公主导纂修完成的有明天启二年(1622)谱、清顺治十年(1653)谱、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谱、清乾隆十年(1745)谱,时任衍圣公分别为六十五代孙孔胤植、六十六代孙孔兴燮、六十七代孙孔毓圻、七十一代孙孔昭焕。以上四种家谱仅限于曲阜六十宗户,其中“天启谱”仅余残本,“顺治谱”久已失传,“康熙谱”开始因司马迁作《孔子世家》故,正式定名为《孔子世家谱》。民国时期,则有民国二十六年(1937)原任衍圣公的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七十七代孙孔德成主持纂修家谱,兼收流寓各地的孔氏族人。新中国成立后,有2009年孔德成堂弟孔德墉所修的新谱,打破性别、民族、国别限制,规模空前。此外,各宗户、支派自修的小谱更是不计其数。这些家谱基本都是在旧谱的基础上续修,传承有序。
值得注意的是,流传甚广的所谓曲阜孔氏明弘治二年(1489)所修的大谱并不见于典籍记载,最初的出处来源于“民国谱”孔子六十八代孙、孔氏族长孔传堉所作序文中“至明弘治二年首次重修,并定为六十年一大修,三十年一小修,大修以甲子为期,小修以甲午为期”(《孔子世家谱·孔传堉序》)的说法。此处“弘治”应为“天启”之误,所谓“弘治谱”实际子虚乌有,并不存在。笔者已有专文考证,此处不再赘述。
二、曲阜孔氏定期修谱起始时间的两种主要说法
续修家谱是家族延续和兴旺的反映。明清以来,许多家族在修谱实践中,逐渐形成了若干年一修的传统,具体时间则各不相同。孔氏续修家谱的间隔时间,各地也并不一致,如福建建宁三滩孔氏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续修家谱所录续修条例规定“及十年编成一草谱,五十年续修一刻谱”(《孔府档案卷一一一四·钤印续修福建建宁县三滩孔氏家谱》),湖北枝江县孔氏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续修家谱凡例中也有“公定三十年一重建”(《孔府档案卷一一二三·续修湖北枝江县孔氏宗族》)的规定,江苏句容青城埠孔氏族人孔广和在民国二年(1913)重修本支家谱的叙文中称“阙里家谱总其大成,然或间百年或七八十年始一修葺”(《孔府档案卷六六一六·续修江苏句容孔氏青城埠支谱》)。而更多的流寓支派则受祖庭曲阜的影响,遵循“六十年一大修,三十年一小修,大修以甲子为期,小修以甲午为期”的定例。那么,曲阜孔氏的这种明确规定具体起于何时呢?
孔氏历代所修家谱除撰新序外,还有收录旧序的惯例,这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参考资料。关于曲阜孔氏定期续修家谱规定的起始时间主要有两种说法,即北宋元丰八年(1085)和明天启二年(1622)。后来的明弘治二年(1489)为天启二年(1622)之讹传,姑且不论。孔德成所撰序文开篇即讲“孔氏之有谱,自宋元丰始也。其后六十年一大修,著为例”(《孔子世家谱·孔德成序》),孔传堉则称“至明弘治(天启)二年首次重修,并定为六十年一大修,三十年一小修,大修以甲子为期,小修以甲午为期”(《孔子世家谱·孔传堉序》)。实则两种说法均不可靠。
孔宗翰元丰八年(1085)序文中,并未有关于定期续谱的规定。揆诸史实,北宋元丰八年(1085)以至明天启二年(1622)的历代家谱多为修谱者自发所作,间隔多久并没有规律可循,这也可以从历次谱序中得到印证。孔府档案中有一部明代孔氏南宗所修家谱,谱前收录元至正十六年(1356)周伯琦、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孔思模、北宋元丰八年(1085)孔宗翰、南宋绍兴二年(1132)孔端朝、南宋绍兴五年(1135)洪兴祖、南宋景定三年(1262)孔应得、元大德四年(1300)孔淑、元天历二年(1329)孔涛等人所作多篇序跋。(参见《孔府档案卷六·成化年间修刊孔氏宗谱》)其中,除孔宗翰、孔淑二人外,均为南宗族人或与之相关之人。通读各篇,并无定期修谱的记载。而同样的情况在北宗方面也存在。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由衍圣公孔宪培鉴定的直隶冀州孔氏族人所修支谱(参见《孔府档案卷九九三·续修直隶保定府冀州孔子世家谱》),收录南宋绍兴二年(1132)孔端朝、元大德六年(1302)孔淑、北宋元丰八年(1085)孔宗翰、南宋绍兴五年(1135)洪兴祖、元天历二年(1329)衍圣公孔思晦、元明之际孔泾等多人所作的多篇序跋。其中,孔淑、孔思晦、孔泾三人均为北宗族人。这些序跋中也没有定期修谱的只言片语。
天启二年(1622)《孔氏族谱》的序文中,同样也没有出现定期修谱的论述。关于编修“天启谱”的缘起,时任世职知县、孔子六十二代孙孔闻简说得最为全面:
于是愚氓膻慕,咸思窜名宗籍,以冒国恩一二;奸利之徒又奔走四方,伪为谱牒,以与之市始也,真赝弗辨究,且欲辨不及。因忆五代之季,逆末以一扫除下役,肆为虺蜴,几致非种之莫剪,皆由氏族混淆,以至于是。噫嘻!我孔氏族谱又何容不急修耶?况是谱之作,且有以昭率祖之义焉。(《孔子世家谱·孔闻简序》)
时任洙泗书院学录、六十一代孙孔弘颙同样也认识到了修谱的紧迫性,他说:“顷岁以来,宗盟废坠,射利之夫往往私录族谱转售,异姓冒认圣裔,紊淆宗系,其害殆有甚于兵燹焉者。”(《孔子世家谱·孔弘颙序》)衍圣公孔胤植更是认为该谱“历代列祖载迹旂常,垂勋竹帛,列有别籍,此则专谱其名也,故曰孔氏正名之书也”(《孔子世家谱·孔胤植序》)。他们强调了修谱以严防外姓窜入冒恩、伪造家谱获利的必要性和尊祖敬宗的意义,并无定期续修的旧例约束。不仅三篇“天启谱”序文中没有定期修谱的规定,该谱的六条《凡例》中也没有相关说明。[参见周洪才:《孔子故里著述考·孔氏族谱八卷(残)》]而且天启二年(1622),岁在壬戌,两年之后才是甲子年,并不符合所谓“甲子年大修”的说法。另外,“顺治谱”序文中也没有提及定期续修的规定。
三、曲阜孔氏定期修谱开始于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孔子世家谱》
真正开始有定期修谱明确规定的是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编修的《孔子世家谱》。该谱《修谱条规》第二条即明文说明:“家谱限六十年一大修,三十年一小修,大修以甲子为期,小修以甲午为期。”这一条规在“乾隆谱”得到严格执行,并在卷首照录这一条规。此后两个甲子年为嘉庆九年(1804)和同治三年(1864),虽然成立谱馆准备续修,但最终由于内外各种原因都没能修成。(参见孔府档案卷七九三、卷七九四)再下一个甲子年是民国十三年(1924),尽管未能及时续修,不过总算在四年之后开始发起,并最终完成,而且该谱也明确重申了这一旧规,即“家门故事,每逢甲子年大修谱牒,甲午年又有小修”[《(民国)孔子世家谱·修谱事宜》]。
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孔子世家谱》书影
关于为何有此规定,孔毓圻说得十分明白:
吾孔氏家谱,例六十年一修,而犹虑其远也。于前三十年,先为之正名定分,凡三十年中百官族姓、仲叔季弟、幼子童孙,无不条分枝附,书之于册;再三十年,乃通前后之所纪,而核实以为谱。是必昭穆以辨之,世次以系之,文物以秩之,声明以发之,集成刻之于简,而外此者不得与于祭。故修谱之始甲子,亦本之春秋春王正月之义云尔。(《孔子世家谱·孔毓圻序》)
自“康熙谱”开始,此后的历次修谱序文中不断提及定期修谱的成例,但同时也存在牵强附会的情况,如孔毓圻以大修、小修之规定,推测顺治十年(1653)修谱时说:
吾先少保公所刻谱则非甲子也,未及六十年也,是可无刻而竟刻焉者。仰见吾先少保恤乎悠乎,思深而远谋,以子姓日繁,洊更鼎革,恐有散佚播迁,而缪种之附会,窥伺蔓难图也。不亟为厘正流传,将前三十年之人之事,无以信于后三十年之人之心,而适当甲午小修之期,遂镂版以藏庙庭,如九鼎既成,不若自避,六书既正,群鬼夜号。(《孔子世家谱·孔毓圻序》)
实际上,顺治十年(1653)修谱并没有大修、小修、定期续修的考虑,其缘起是前一年衍圣公孔兴燮参加临雍礼后与族人对谈,激发了他对孔氏世统与道统的认识:“呜呼,尽之矣!世统一道统也,是谱而可不修也哉!”(《孔子世家谱·孔兴燮序》)时任世职知县、孔子六十五代孙孔胤淳在论述谱道与身道,列举孔氏历史上的两次厄难后,更强调了修谱的必要性:“迨胜国之末,凶疫频仍,兵寇继起,散亡之余,派存几户,户存几门,门存几口,纵非曩日之祸,要一孔氏之一大升降也。兴言及此,修谱岂得已之役哉。”(《孔子世家谱·孔胤淳序》)因此,顺治十年(1653)修谱也是一次自发行为,与大修、小修规定没有关系,而孔毓圻以此规定强行解释“顺治谱”,实在有些武断了。
天启二年(1622,岁次壬戌)到顺治十年(1653,岁次癸巳)约三十年,而且顺治十一年(1654)又是甲午年,这种巧合给孔毓圻的发挥提供了条件,以至于孔继汾也以为“天启谱”开始就有了大小修的规定,他说:“明天启间,六十五代衍圣公始重修锓板。此后小修则书之,大修则刊之,皆以三十年为限。国朝顺治甲午六十六代衍圣公,康熙甲子六十七代衍圣公,皆举其事。”(《阙里文献考·孔氏著述第十一》)这其实是一种巧合造成的误会。“康熙谱”的实际编修者、孔子六十四代孙孔尚任在该谱跋文中说:
孔氏之有谱系,始于太史公《世家》,其后相继编述,仅载嫡长。合支庶而纂之,则四十六代祖侍郎公讳宗翰也。盖当中叶零替,寒灰渐燃,叹骨肉之无几,恐祸变之莫测,其难其慎,实有不得不纂者。今幸天祚神胄,螽斯繁飞,自中兴以还,于斯为盛矣。历代宗子踵循旧典,六十年一刊修。[《(康熙)孔子世家谱·跋》]
孔尚任说得不甚明确,此处“历代宗子”当指明末清初的几位衍圣公,即孔胤植、孔兴燮、孔毓圻,而“旧典”似乎指天启或之前的规定,可能是北宋孔宗翰所立,表述较为模糊。
但是,后来修谱之人又更进一步,在天启二年(1622)的基础上继续发挥,声称这种规定在孔宗翰修“元丰谱”时即已确立。乾隆年间修谱时,孔昭焕已十分明确地说:“我四十六世祖创刻家谱,既克踵《史记》世家而详疏之,上自玄鸟之祥,迄于麟绂以降,数百年来,例为三十载小修,六十载大修。”(《孔子世家谱·孔昭焕序》)并以此作为乾隆九年(1744)开始修谱的制度依据。时任世职知县、孔子六十八代孙孔传松也在序文中附和:“按家谱创于元丰之世,以时修辑,率以六十年为准。”(《孔子世家谱·孔传松序》)由于此后嘉庆、同治两次均未能大修,“乾隆谱”序文的这种说法影响很大,广泛出现在外地流寓支派的支谱中。到了民国时期,这一说法几乎已经得到公认。不仅孔德成序文开篇即援引旧典“孔氏之有谱,自宋元丰始也。其后六十年一大修,著为例”,而且在全国大谱即将告竣的民国二十四年(1935)召开的全国孔氏合修族谱代表大会上,担任编次一职的孔广梅报告修谱经过时,也说:“四十六代宗翰公所定的修谱条例六十年甲子一大修,三十年甲午一小修。”(《孔府档案卷八一五七·全国孔氏合修族谱代表大会纪实》)这使得该说法得到更大范围的确认与传播。对比之下,孔传堉所谓弘治二年(1489)即有定例的说法已显保守,在当时并非主流。
《孔府档案卷八一五七·全国孔氏合修族谱代表大会纪实》部分内容
结语
明清时期,民间修谱日益兴盛,渐达顶峰。孔氏家族的修谱活动基本契合中国家谱史的发展趋势,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典范意义。综上所述,曲阜孔氏“六十年一大修,三十年一小修,大修以甲子为期,小修以甲午为期”的定期续修家谱之规定实则确立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然而随着时间的变化,定期修谱时间有意无意中发生了起于天启二年(1622)、元丰八年(1085)的向前迁移现象,亦可谓“层累造成古史”。不过,难以否认的是,这其中或多或少夹杂着曲阜孔氏族人建构编修家谱传统由来已久、定期续修制度形成甚早等虚荣认知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