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晴︱孔颜曾孟“四氏学”与圣裔教育

孟文晴
2025-04-10
来源:《走进孔子(中英文)》2025年第1期

“四氏学”是在曲阜阙里特设的专门教诲孔子、颜子、曾子、孟子后裔子孙的学校,是历代朝廷优待圣裔的产物。“四氏学”发轫于孔氏家学,宋真宗时期准许孔氏家族就庙建学,改称“庙学”。后来准许颜、孟子孙入学,明初改其名为“三氏学”,并将其纳入到国家的地方教育体系中。明万历十五年(1587)又添入曾氏,改称“四氏学”。四氏圣裔因四圣的文化与政治影响力而获得特殊地位,其教育也备受朝廷重视。可以说,四氏圣裔教育既是中国古代教育的重要部分,也是童蒙教育的杰出典范。其教育理念深度融合了儒家思想的精髓与历代教育实践的智慧,在儒家文化传承和人才培养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承继圣贤

“四氏学”作为孔氏家学的延伸和发展,其核心理念之一是承继先贤之学。这一理念源于对圣裔家族文化的传承和弘扬。四氏家族向来重视教育,勉励子孙向学重道、继承先祖之学,并将其写入规范家族成员言行举止的家训族规。如明万历年间衍圣公孔尚贤颁布的《孔氏祖训箴规》有言:“崇儒重道,好礼尚德,孔门素为佩服。”“祖训宗规,朝夕教训子孙,务要读书明理,显亲扬名,勿得入于流俗,甘为人下。”(《曲阜孔府档案史料选编》第三编第一册)孔氏族规要求族人当以儒学为家学,将崇儒重道作为家族的使命和责任,族中子弟要朝夕学习祖训宗规,读书明理,立功扬名,不为庸人。南北朝时期,颜子后裔颜之推为了整顿门风、教诲子孙而作《颜氏家训》,其在《勉学篇》中引用古往今来的名言、典故教导子孙勤奋读书:“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藜羹缊褐,我自欲之。”意思是说,如果致力于研究先王之道,继承祖宗之业,那么即便是粗饭麻衣,我也心甘情愿。由以上家族规训可知,四氏子孙素来看重圣裔身份,重视读书学习。

历代亦对四氏圣裔传承儒学寄予厚望。自汉代“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后,历代帝王为维护统治,尊崇儒学,优容圣裔圣孙,不仅在政治、经济等方面给予了诸多特权和恩惠,还同样重视圣裔教育。宋哲宗时,孔氏家学发生了变化,由原来的庙学正式转变为孔颜孟三氏学:“哲宗元祐元年(1086)十月,改建学于庙之东南隅,置教授一员,令教谕本家子弟。其乡邻愿入学者,听。寻添入颜、孟二氏子孙,又拨近尼山田二十顷,充庙学生员供膳,赐经、史书各一部。四年(1089),添置学正、录各一员,教奉圣公胄子。”(《阙里文献考》卷二七)元世祖时,曾命杨庸为三氏学教授,并下诏劝诫:“(杨庸)务要严加训诲,精通经术,以继圣贤之业。”(《元文类》卷一一)明太祖时,曾向孔子五十五世孙孔克坚道:“你祖宗留下三纲五常垂宪万世的好法度,你家里不读书是不守你祖宗法度,如何中?”后又向孔子五十六世孙孔希学言:“正好读圣人之书,亲近明师良友,蚤夜讲明道义以期有成。”(《洪武元年朱元璋与孔克坚孔希学对话碑》)清人更是直言:“自京师至府州县皆建学,学皆事孔、颜、曾、孟。而曲阜县有学,又有孔、颜、曾、孟四氏学,非直以崇报先圣贤也,盖将欲孔、颜、曾、孟之裔,学孔、颜、曾、孟之学,而县学及天下学之学孔、颜、曾、孟者,皆式于孔、颜、曾、孟之裔也。”(《曲阜县志》卷四二)可见,历代王朝都希望通过圣裔教育,督促圣裔贤孙弘扬儒学,垂范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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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哲宗像

因圣裔有着承袭先人之学、延续儒家文化的特殊使命,“四氏学”自建立初始便以经学教育为主。南朝宋文帝元嘉十九年(442),“诏下鲁郡复学舍,召生徒”(《阙里文献考》卷二七)。宋真宗时,朝廷赐曲阜庙学监书一本,设置教授一员教育本家子弟,要求教授“必以讲六经之道、传圣人心法为职”(《全元文》卷二九三)。金代因之。元代“三氏学”教育内容重视义理,以朱子理学注疏为本。自明代中后期被准许设立生员、参加山东乡试、设岁贡后,“四氏学”趋向应试教育,教学内容以“四书”“五经”、经史、文体写作为主。据《阙里新志》记载,“四氏学”每月初一、十五为假期,其他时间课程安排有会讲、背书、复讲三个部分。会讲即教授在明伦堂授课,生员提问;背书三日一次,生员背书每次要读大诰一百字、本经一百字,不但要熟记文词,还要讲解其中义理;复讲是由生员在明伦堂讨论自己对会讲内容的理解。生员还要日讲,即交流讨论当日读书习礼的心得,学校设有讲诵簿,记录生员日讲内容,作为日后考查生员的凭证。生员每月有六道作业,即本经义二道,四书义二道,诏诰、表章、策论、判语、内科二道。生员还有书法任务,每日临摹字帖一幅,每幅十六行,每行十六字,不拘流派,临摹须端正认真,合于书法,完成后要交给教授批改。

此外,“四氏学”学官亦选自学养深厚的宿儒。其学官始设于宋哲宗元祐年间,当时设教授、学录、学正各一名。教授负责教学,学录、学正负责辅佐教授进行具体的教学、管理工作。明太祖洪武七年(1374)裁去学正后,由教授、学录构成的学官建制成为定制。相较于其他地方学校,朝廷尤为重视“四氏学”学官的任命,其学官选自师儒官内“才德兼备、足为师范者”(《孔颜孟三氏志》卷四),教授“取德行温粹、文章典雅者”(《孔颜孟三氏志》卷四),学录选“年德俱尊、学问优长者”(《阙里文献考》卷一八)。“四氏学”教授多是饱学宿儒,如元代的张䇓、明代的毛宪和清代的蒋胤周,学录也多为涵养深厚的儒士,他们以深厚的儒学修养,教授和指导“四氏学”生员,在为圣裔传承家学、弘扬儒学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正如《三氏学新建学录题名记》中所评价:“自非……贤行者职专训迪,何以继述先德、大衍圣学者欤?”(《孔颜孟三氏志》卷四)


二、裁定学规

嘉靖三十八年(1559),山东提学官吴维岳在重新裁定学规时如是强调:“诸生各仰思祖宗系何等人。”“其制行当求异于凡民。”(《阙里新志》卷一二)“四氏学”生员作为圣贤之后,承载着特殊的使命和责任,被社会寄予厚望,理应严于律己,努力成为社会的楷模和典范,因而学校的规章制度应当高标准、严要求,异于凡民。“四氏学”并未因圣裔的身份和国家的优待而放松对学生的要求,相反更加注重学风建设,制定学规教条,对学官职责、学校管理、生员的学习生活等方面都有严格、明确的要求。“四氏学”学规旨在规范师生言行,维护教学秩序,在引导学生习业修德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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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维岳像

学规对生员的吃穿住行等方方面面都作了细致而严格的规定。比如在学习方面,生员背书时不仅要熟记文词,还要通晓义理;每个月作业有六道,务必都要完成;每日要仿写一幅字,字体不拘,完成后交给先生检查;生员讲解若有疑问应当请教师长,不得存疑不问;在校的增、广、附学生和习礼生,每天都要去斋长(表率诸生的优秀生员代表)处请教问题,不得轻慢前辈。在饮食方面,师生都要到会馔堂共同吃饭,吃饭时要礼仪整肃,恭敬饮食,不得喧哗起座,不得擅自进入厨房、议论饮食好坏、鞭打膳夫,不得逼令膳夫打饭外出。除三餐外,师生不许额外索要茶饭、澡浴汤水。在日常学习生活当中,生员当尊敬师长,遵守礼法;有事外出,需要向值日生员要“出恭入敬”牌,凭牌出入;生员只有生病才可告假休息,不得撒谎称病;若有事故想请假,须到名文簿上登记,再到明伦堂请求先生准许,不得擅自离开教室;到明伦堂背书,要按照班次顺序站立,凭借掣牌背诵,不得在顺序上杂乱僭越;师生不得将家人、童仆擅自带入学校;生员当爱惜堂宇宿舍;不得带家人到号房宿歇;在举行释菜礼、释奠礼时,生员要到庙里行事,随班行礼;在迎接诏敕及拜贺圣节等重要场合,要穿公服,随班行礼。

师生若有违背学规者,要受到相应的惩罚。“四氏学”学官中教授专职教诲、严立规矩,而学录参与学政,负责学校师生的管理和惩戒,在约束和纠正师生的不良行为方面扮演着重要角色。学规记载学录之职:“凡斋长怠于执事,生员有戾规矩,并课业不精,廪膳不洁,并从纠举惩治。”(《阙里新志》卷一二)即若斋长不称职,或生员破坏规矩、学业不精,或廪膳存在不洁净的情况,学录都有权纠正惩治。斋长是东西两斋各选一名品德厚重、学习勤敏的生员,用以表率诸生。斋长当修习礼节,衣冠整洁,学习勤谨,为诸生表率,但若在诸方面懈怠懒惰,有失威仪,学录便可以督察举发并惩处。生员应安心地在本号学习追求肄业,若与别号生员频繁往来,议论他人长短,甚至做坏事,学录当督查纠正,严加责治。在校生员若毁污、破坏堂宇宿舍及其配备设施,学录也要纠察惩治。此外,但凡有老师或生员违规将家人、童仆带到学校来,学录要对其纠治。学录还掌管“集愆册”,“集愆册”是仿中央国子监而置立的过失登记簿,用以记录生员违反学规的行为。“各号生员凡有不遵学规即便究治,仍将所犯附写文册,以凭通考。初犯记录,再犯决竹筚五下,三犯决竹筚十下,四犯照依律前例发落。”(《阙里新志》卷一二)将过错记录在集愆册上,并依据次数作出相应的惩罚,这种惩罚方式相对来说是较轻的,更多是为了给生员警告和改正的机会。此外,学规制定的惩罚措施中,有相当一部分并未注明施行者,仅简单注明惩罚方式,如“痛决”“逐出”“责问”“痛责”“查责”“痛治”。其中,“痛决”是痛打之意,和“逐出”“问发为民”同属于比较严重的惩罚。学规中还有一种惩罚措施是“依律处治”,该措施针对三种情形:一是生员连续四次违反学规,二是生员有毁辱师长、制造事端、揭人阴私等干名犯义、有伤风化的行为,三是负责文案的学司有与诸生串通一气、侵损漏落、瞒公舞弊的行为。犯有以上过错者都要依据法律进行惩罚。


三、重视德行

身为圣贤之后,四氏子孙本应承袭先祖的行为品德,严格要求自己,不落流俗,为天下人的榜样,故“四氏学”尤为重视生员的言行品德。《阙里新志》记载,“四氏学”授课内容的第一位便是“论道德”。

“四氏学”学规中,“品行”部分对生员的言行举止作了严格规定。在思想方面,在校生员“当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本。必先隆师亲友,养成忠厚之心”(《阙里新志》卷一二),与《大明会典》中所记载洪武十五年定下的对国子监生员的要求相同(参见《大明会典》卷二二〇)。在言语方面,诸生不得言语不正,不得议论他人长短。在举止方面,诸生要专心学习,不得做“衣冠不伦,出入公门,嘱托邀求,挟妓赌博,逞凶嗜酒,傲侮师长,挟持官府,捏造歌谣,起灭词讼,说事过钱,包揽诡寄,抗粮隐地,结党窝奸,欺愚附势,不忠不孝,不友不慈,暧昧谗邪”(《阙里新志》卷一二)等心术不端、干名犯义之事。此外,在朔望日放假期间,诸生不得在外饮酒大醉,以致做出睡大街、打架斗殴等伤风败俗之事。可见,学规对生员品行要求细致而全面,在提升生员的品德修养方面具有积极意义。

孔子言:“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儒家重视礼仪,认为礼仪是道德的外在表现。对于有承袭先祖之学义务的“四氏学”,习礼在其建学之初便是教育的重要内容,“四氏学”最初为孔氏家学时,“鲁之诸生亦以时习礼其家”(《阙里文献考》卷二七)。此后习礼一直是“四氏学”的重要教学内容,如元代三氏子孙教授杨庸“授之经,而学夫礼”(《元文类》卷六〇)。元代教授张䇓作《释奠仪注序》,感叹自金以来,释奠礼仪有诸多错误、不严谨之处,于是“乃取朱文公所考订,自《仪礼》《开元礼》而下,裒为一篇。命学徒肄习,且与讲说义数,使之入耳会心。既知义礼之安,将不期改而自改”(《全元文》卷二九三)。张䇓将朱熹所考订的释奠礼以及《仪礼》《开元礼》等礼仪著作辑录为一篇释奠仪注,令学生学习并讲解,以达到将释奠礼仪内化于心的目的。明初设孔颜孟三氏教授司,三氏子孙在校的学习内容便是读书习礼。学规中也有“四氏年幼儒童,寄学习礼”(《阙里新志》卷一二)的要求。在诸礼之中,“四氏学”尤其重视事师之礼,比如每天清晨,教授、学录在明伦堂就坐,学生到位后要面向北面行揖礼,老师回礼后,学生方可回本号。在节令、入学、朔望日,生员都要到明伦堂依次向老师行谒礼。生员在老师诵授书史时,都要拱立听讲;向老师请教问题,要长跪听受。生员若遇到老师出入,都要端正拱立,恭送老师先行通过。若生员对师长有失礼行为,则要遭受惩罚。以上规定既有助于维护师生之间的和谐关系、提升生员的修养,也体现了“四氏学”对儒家尊师传统的重视和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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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里文献考》书影

教育者当以身作则,“整饬威仪,严立规矩,表率士风,模范后进”(《阙里新志》卷一二)。“四氏学”教授多为德才兼备之人,除了学识深厚,品行也端正可嘉,如清代王者弼,以恩贡任“四氏学”教授,后任福州府经历。王者弼性至孝,每每出入都是背着母亲,十年如一日地服侍母亲。(参见《兖州府志》卷二三)清代“四氏学”教授汤中允,性格峭直,嫉恶如仇,见义勇为,在荒年时施粥捐钱帮扶贫者。为“四氏学”教授时,汤中允见学宫颓坏,便捐钱修建,“遇诸生以礼,口授指陈,往复不厌”(《兖州府志》卷二三)。这些具备良好道德品质的“四氏学”教授为培育生员的德性起到了表率和示范作用。


四、为国育才

“四氏学”以培养德才兼备的国家栋梁为目标,通过严格的学业训练和道德教育,使生员具备扎实的学识和高尚的品德,在未来成为国家栋梁,为国效力。

宋代以降,朝廷愈发重视“四氏学”教育,除了期望四氏圣裔能承袭圣学、为世人榜样外,还要为国效力。立于金泰和八年(1208)的《三氏学教授题名记》云:“即庙巽隅建立学舍,以教养后裔……使朝夕游泳,胚腪涵蓄,作成人材,济济跄跄,为国之光。”直接阐明了“四氏学”的主要目的是为国家培育人才。清顺治九年(1652)再次重申,国家立“四氏学”,优待圣裔,是要“养成贤才,以供朝廷之用”(《阙里新志》卷一二)。朝廷要求“四氏学”当以培养国家所需要的人才为目标,以继承圣人平治天下的抱负,回报国家的恩泽。“生员立志,当学为忠臣清官。书史所载忠清事迹,务须互相讲究,凡利国爱民之事,更宜留心。”“生员居心忠厚正直,读书方有实用,出仕必作良吏。若心术邪刻,读书必无成就,为官必取祸患。”(《阙里新志》卷一二)由此可见,朝廷有意引导学生立志为良官廉吏、报国爱民。

“四氏学”生员可通过科举、贡举等途径进入仕途,以报国恩。明代批准“四氏学”生员可参加山东乡试,从此“四氏学”进入国家科举体系之中。明熹宗天启元年(1621),为了优待四氏圣裔,山东乡试另编“耳字号”,于添榜时总查各经房,若无孔氏中式者,则每科增加两名中式名额。从此以后,孔氏每科皆有中举之人。明宪宗成化年间又陆续准许“四氏学”参与岁贡、拔贡、副榜贡、优贡、恩贡等,为其生员将来步入仕途提供了更多的选择,“四氏学”也因此在明清时期成为圣裔入仕的重要途径。

“四氏学”为国家培养了大量的人才,许多生员通过科举、贡举走上仕途,其中不乏报国爱民、政绩卓著者。如明天启五年(1625),进士孔闻籍在西宁为官时,西宁被犯,孔闻籍遣将战败,当时监生开门投降,孔闻籍誓与该城共存亡,最终和家人俱投火身亡。(参见《曲阜县志》卷八一)清代颜光昌由选贡肄业后,任巩县县令,任职期间,兴学校,奖励孝悌,置办圣庙礼器、乐器,教佾舞。连年饥荒时,颜光昌不等奏报便发放仓廪、采买煤井以缓解民困。后调至阳武县,巩县百姓一直送他至虎牢。(参见《曲阜县志》卷八六)“四氏学”为国家培养了大量的官员,这些人才在报效国家、治理地方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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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阜县志》书影

综上所述,对圣贤文化的传承与弘扬,对学校学规的系统构建,对生员道德品格的严格要求,对为国养育英才的重视,共同构成了“四氏学”独特的教育理念和教学特色。“四氏学”在圣裔的教化、培育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对当今社会也具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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