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纯 | 乙未反割台运动中的《新闻报》

陈忠纯
2025-04-17
来源:《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编者按:1895年4月17日,清政府被迫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岛给日本。消息传到台湾,广大将士与民众激烈反对丧权辱国的条约,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乙未年反割台运动。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张忠纯教授的文章,通过报刊舆论视角,展现了台湾民众“守土有责”的文化自觉与抗争精神。

值《马关条约》签订130周年之际,孔子研究院转发相关文章,缅怀乙未年参与反割台运动的将士与民众,旨在铭记历史,展望未来。


1895年,甲午战争失败,清政府被迫向日本赔款割台,激起包括台湾人民在内的全国人民的反对。在反割台舆论中,新兴报刊担当了重要角色。笔者曾对《申报》在乙未反割台运动中的表现做过研究,近来在梳理报刊资料时,发现《新闻报》发表的反割台言论分量不亚于《申报》。《新闻报》1893年创刊于上海,与《申报》等并称上海四大报纸。跟《申报》等报刊一样,从日军谋划南下台澎的消息传出,到反割台运动兴起,《新闻报》便跟进报道台澎形势的发展。可贵的是,即使反割台运动失败后,该报仍持续关注台岛情势,向国人报道台民的抗日活动。其评论割台与反割台的文章,也有30篇之多,且独具特色,值得做一番讨论,也可进一步说明此时反割台舆论的普遍性与重要性。

一、反对议和与割台

甲午战后,《申报》一度支持清廷签约,但有感于台民的激烈反对,转而坚决反对割地。与《申报》略有不同,《新闻报》从一开始就反对议和。该报认为,因败求和并非良策,谈判的时机地点也不恰当,且无论“财赋”“兵力”,中国均能坚持,而日方“虚实已彰”,可“诱以利而陷之旷日持久以疲惫之,出其不意一鼓而尽歼之”。即使仅有“一线之可延者,或一隙之可乘者”,“犹当贾余馀勇,背城借一以为侥倖之计,而不甘为城下之盟焉。”然而“我中国不与倭战,而与倭和,真使人叹息痛恨于无穷。”这样的谈判,“非议和也,乃求成也。”该报还以《论和局有梗议之说》为题,叙述举国上下的反对声浪,称“梗议之说果非虚传,从此鞠旅陈师,一意征剿,宁兵败而获天地之咎,毋俯首而昭割地之羞。语不云乎,士可杀不可辱,匹夫尚且如此,岂堂堂大一统之国家乃甘心忍辱蒙羞,非但无以对祖宗社稷,亦且何以示天下后世。”且言“普天率土,众口一词”,人心皆有此意,“实可为我朝廷贺焉。”和议条款内容传出后,激起举国的反对,而台民的反抗,也受到该报的重视。《新闻报》更以“论和约条款之可骇”为题,指出和约内容“狂悖无理,遽几欲令人目眦尽裂而须发上指焉。”

对于割台决定,《新闻报》展开猛烈批判。与《申报》的侧重点不同,《新闻报》不仅将割台之罪责归于李鸿章,还直言“割台”乃“大错”。该报指出,日人垂涎我宝岛台湾已久,牡丹社事件时已露其野心,此次借议和之机,“强求割地,首意台湾,将遂其十余年希冀篡取之初心”,而“我大臣锐意许之,我皇上曲意割之,而该处数百万之军民人等竟无一人肯屈从之。陈词于巡抚,而巡抚不能主张;陈奏于朝廷,而朝廷不能败约,得高举义旂,自保疆宇。”5月22日,《新闻报》以“论割弃台湾之失”为题,称台民的布告透出“一腔忠义之气溢于言表,关心时事者,窃多不忍卒读”。该报回顾了清廷治理台湾的历史,感叹得失之难易,连外人都觉不平,借之委婉地表达不满:“溯台湾之入我版图也,不知几经攻战几费经营。当其得之也,何等艰难何等况瘁;乃其失之也,不过一举手之劳一启齿之逸,遂使数千里之沃壤,数百万之子民,顷刻之间属之他人。伊古迄今,恐不多见,凡属在地球之人,无分中外,一闻此失,莫不骇异。……一寸山河百寸金矣,人心如此,地利如此,再溯当日得之之难也,又如此,宜乎作壁上观之各与国,亦大有不平之意焉。”该报直言割台所失甚多,“百啄亦难辞矣”。随着反割台运动的发展,《新闻报》对割台的批判愈发强烈,甚至称“割地偿金求和息战”乃“聚五洲之铁,亦不能铸”的“大错”。

二、为台民自主保台正名

在清廷被迫割台,日本侵占在即的危急时刻,以邱逢甲为首,台湾士绅决定成立“台湾民主国”,借以争取列强支持,避免宝岛落入日本魔爪。对此,《申报》颇感棘手,迟了几日才正式转发电文。《新闻报》则几乎在第一时间呼应了台民自主抗日的宣言,并据中国传统予以正名。在5月30日的《论台湾自主必先正名》一文中,作者一面借用历史典故,说明台民借“台湾民主国”名义反抗日人侵台,乃属于齐桓公“尊王攘夷”、刘备“匡扶汉室”一类的行权之举;一面又强调今古不同,援用万国公法,自立抗争,乃识时务的真俊杰:

今者台湾之势岌岌矣,地方千余里,不可谓不广;户口数百万,不可谓不多。一岁三熟,复有金煤琉璜樟瑙诸矿,不可谓不富。倭奴不张一弓不折一矢,徒以朝鲜诸役,即割膏腴而畀他人,实古今天下所未闻者。不意台民义愤,誓不欲生,此际欲决雌雄,诚恐难操胜券,而其势不得不借力于外国,不得不援万国之例,不得不与檀香山诸岛遥遥相对。若以称大清元帅,明是清臣也,倭奴据之不得,必挟朝廷以制之。朝廷若有召命,不得不行。不行是逆臣也,行之是失台湾也。与其后有不美之名,不若前援万国公法以作保护之计。台地人民此举是亦与齐桓公、刘昭烈前后一辙也。况今之世与古之世不同,古之未有者,今日有之;古之未闻者,今日见之;古之指为夷狄知有利而不知有义者,今日皆居然大国聘问修好,讲礼义矣。必定争此大帽子而戴之,算为体面,特恐宋襄之仁义,陈馀之泥古也,不亦惨哉!司马德操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邱君诚俊杰矣,所望事定之后,尊君父、纳贤豪、开议院、仿西法,处处留心,节节相准,庶几复君父之耻,泄吾民之忿也。

《新闻报》的评论不仅澄清了台民成立“台湾民主国”的动机与缘由,还进一步为其做法寻找历史与现实依据,这无疑是对亟待支援的台民自立抗日运动很重要的舆论支持与鼓励。6月7日,该报再以《论台湾变局之可异》为题,继续为“民主国”辩护,称台民的抗争,虽“拒天子之命”,却彰显了国人的力量,“反为我中国增光”。故“此变实出于正天下,后世皆能谅其心矣。”因之,台民非“乱民”,台抚非“乱臣”。即使日人因台民的抗争,转而向清廷图索他地,在台民的鼓舞下,被图索的其他地方的军民也一样会“奋其公忠,决不相让,一处如是,处处如是”,使日人无得而返,“当亦无可如何而废然自返耳”。《新闻报》还勉励唐景崧革除弊政,破格用人,完成保全台湾的使命:“中丞勉乎哉,必期始终守之,则上不负国下不负民,而为千秋万世之所钦仰。何以?能终守此土,务在上下必期一心,不可少有扞格,尤务在一洗向来积习,首重破格以用人。大臣法则小臣廉,君子进则小人退。眼前各省之弊端,悉是新邦之龟鉴。况台湾数百万生灵所倚望于中丞者,至大至重乎。慎勿徒贪夫总统之尊,而少懈夫保全之计,则台湾之民幸甚,又岂独台湾之民幸甚哉,将普天率土之民,无不引领望之,倾心祝之也。开千古未有之局,行千古未有之事,不亦异乎!不亦异乎!”

相较而言,《申报》到了6月3日才转发消息,6月11日发表《论台事关系匪轻》一文,称唐景崧等为“中国之忠臣”,台民为“中国之义民”,足以“张中国之威,而奋士民之气”。这一论旨的转变,除了自身对事件的认知,或许也与《新闻报》大张旗鼓地肯定台民的抗争有关。

三、宣传刘永福的“孤忠”形象

听闻台北失陷后,《新闻报》大失所望,将台北之失首要责任归咎于唐景崧,谓:唐氏“负我国家,负我台民,并负天下之人民所瞩望。”显然,在《新闻报》眼里,台民的反割台的斗争,实质就是为中国守疆土。

唐景崧内渡,台北失陷,刘永福继之成为台湾抗战的领导者,他镇守的台南成为抗日中心。刘永福乃抗法名将,经中法越南一役,威名远扬。《新闻报》同样对刘永福寄予厚望,听闻台北陷落,该报认为“台北虽已属倭,而台南尚有我刘大将军在,必不令倭唾手而得。”该报不遗余力地为刘永福及黑旗军宣传,坚信有其驻守,台湾将“终不得为倭有也”。《新闻报》还特别渲染了刘永福的“孤忠”形象。接获台北失陷的消息时,该报发表《孤忠独立》,称刘永福率领五千黑旗军“独断独行于台南一隅”,“此真千古忠臣义士所未有之变局也,岂不悲哉,岂不悲哉。”之后,该报不断强化这一形象,“由今日而论,中国之将帅,若刘渊亭军门者,其为孤臣乎?”在《新闻报》撰者笔下,刘永福被视为当世之“韩信”,“各国观兵者无不服刘军门之能用兵,众口一词,载诸西报,独惜我中国不能早用之,不曾重用之,而使之几将为孤臣以终老焉。”《孤忠独立》一文刊出后,便有读者回文,称颂刘永福的义举,寄望其为中国雪耻,令日本臣服,使和约作罢,收复失地,“以台湾复隶入中国版图”。作者赞道:“从来非常之业必待非常之人而始建,亦非常之人必待非常之业而始彰。故体国忠臣功施社稷绩纪旗常者,必有识见出人之上,必有力量过人之处,亦必有坚忍不拔之才,然当其危虞艰险之秋,人皆退避而末由,而斯人独具忠君爱国之心,维持大局,其运量所周,固加人一等,而其苦心孤诣,亦极可悲者矣。”即使最后功未成,刘永福的“一片孤忠”亦足以“增日月之光,壮山河之色,千载下忠臣义士必将唏嘘感泣而叹其人。”

除了称颂刘永福的事绩,《新闻报》还刊长文为其出谋划策,建议在逼退日军后,仿照赎辽的做法,请列强出面调停签约,以台湾若干年的税赋充作赎金,“嗣后各不相侵,永敦和好”,再奏明清廷,“以台土之钱粮作台土之经费,秉正朔,参朝贺,系大清不侵不叛之臣”,“守已割之台湾,作南洋之屏蔽”。

此外,虽然暂时挡住了日军的侵袭,但眼见刘永福“孤军无援”,《新闻报》担心难以持久。虽或迫于形势,该报没有直言援助台湾的要求,但仍不时露布寄望朝廷更张,回挽台湾局势之意。在《论善后宜亟筹万全》一文中,该报称朝廷若有转圜之理,则台湾将不为日人所据:“台民忠义之气,闻者莫不为之感泣,冀望列圣在天之灵,亦当默为呵护也”,民众有此忠义之心,“朝廷有转圜之理,亦即天心有悔祸之机,是则台湾之不为倭有亦意计中事耳。”在《论当赦会匪以图倭》一文中,该报更出奇谋,称既然“普天率土,众口一词,愤愤不平,无人甘服”,建议清廷赦免各省“会匪”,令其越洋攻日,以解国家危机。

最后,当该报了解到刘永福内渡的细节及刘军并未与日军交战的消息后,仍为其辩护,“永福之不利,天也,非不战之罪也。”

作者:陈忠纯,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历史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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