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统的悖论与化解之道
——余治平《董仲舒春秋大一统申义》读后
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说,目的是改变国君在治政方面‘上无以持一统’的局面。作为董仲舒大一统思想的一个方面,其宗旨是要求国君自身要有主见,以自身的抉择(‘六艺’‘孔子之术’)引领天下,绝不涉及镇压百家学术,强制统一思想。
《董仲舒春秋大一统申义:儒家亲亲尊尊的原则要求与谱系诠释》,余治平著,商务印书馆2024年10月
中国几千年传统政治以“大一统”为主轴,可惜一直没走出一治一乱的循环。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尽管前人有不少探讨,但是从内部看,我认为中国历代大一统困境的背后有两个决定性因素:一是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在封建时期,中央与地方关系的特点是地方独立性很强,诸侯国国君皆承世袭,中央基本不管地方事务。最终导致诸侯各自为王,彼此混战,也就是地方摆脱中央。在郡县制以后,中央与地方关系的特点是地方长官由中央任命,地方完全受中央控制,诸侯坐大、混战的现象得到有效控制。但这又导致官僚主义兴起,中央脱离地方;特别是政策一刀切,地方难接受。不仅如此,压抑过久,还导致地方官失去民心,引发地方造反。由此引发大一统背后的第二个决定因素:国家与社会的关系。相比于西周时期,秦统一以来的郡县制大大加强了国家对社会的全面控制,极大地压缩了社会空间。当社会的自主性、自发性得不到应有的尊重,社会自我管理的能力没有培养起来,一旦彻底放开,社会极容易走向散乱无序。当然,更可怕的是,压抑到一定程度,形成陈胜、吴广起义那样的底层反抗,造成巨大的政治动荡和社会混乱。
上述大一统困境,有人形容为“一统就死,一放就乱”的悖论。而在秦统一以后,由于郡县制大势所趋、全面发展,传统政治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成为:如何解决郡县制下君主集权对地方和社会的伤害问题。顾炎武所谓“寓封建之意于郡县”,正是基于这一认识——在郡县制不可能放弃的情况下,如何用封建的精神来化解郡县的灾害,从而避免大一统困境。
然而,顾炎武并不是思考上述郡县制下大一统困境的第一人。早在西汉前期,比顾炎武早了一千七百年左右的董仲舒也已经思考了这一问题,并提出了一系列极有创意的思路。董仲舒思想在破解大一统悖论方面提供了哪些有意义的思路? 这是余治平新著《董仲舒春秋大一统申义:儒家亲亲尊尊的原则要求与谱系诠释》(商务印书馆,2024年10月第1版,以下称“余著”,下引此书只注页码)所探讨的重要问题之一。
余著认为,董仲舒虽然生活在郡县制全面确立的西汉早期,但他显然已经敏锐地认识到郡县制下大一统的核心问题。而董氏提出的解决之道,通过余著一再强调的儒、法大一统之别,我认为可得到很好的理解。
我们知道,儒家、法家都主张大一统,但思路是非常不同的。法家所倡导的大一统,包括以法令为重,以国君为尊,以一言为治,以一心为的:“令重则君尊,君尊则国安”(《管子·重令》),“慎为察务,归心于壹而已”(《商君书·壹言》)。余著将这种法家大一统概括为“政出君上,制法整齐,四海一致”“将公羊家的尊尊、大一统发挥到了极致而难堪的状态”。(页182、181)然而,余著认为,董仲舒并没有完全摒弃法家大一统,就其同样重视天下“一统”而言,董氏对法家是有继承的;但是,董仲舒却同时赋予“一统”以若干重要条件。下面我根据余著思路,从若干方面来总结董仲舒所主张的大一统思想:
其一,董仲舒主张“一统于天”,而法家主张“一统于君”(页195)。“一统于君”就是把国君置于百官和万民之上,“权力一路向上收紧,最后皆止于王者皇帝”(页195)。这种大一统,由于把最高统治者即国君放在最高位,让人君可以为非作歹、无拘无束,甚至肆意妄为、无法无天,这是后世郡县制一切问题的总根源。董仲舒显然对法家大一统的这一弊端有充分认识,所以强调“君上面还有天,还有道,因而便不敢为非作歹、无拘无束”(页195),“皇帝再高,也不能高于天;权力再大,也不能大于道”(页206)。
笔者认为,董仲舒“以天统君”还有另一深远意义,即王权合法性的解释权并不在皇帝一人手中,而在全天下人手中。因为天所代表的道义、天理,是向全社会、向所有人开放的。上天向所有人同样呈现,也向所有人释放同样的信息,所以天地间的道理人心之所同。这样一来,人民就有权向天子提出批评,有资格对皇权提出质疑。“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董仲舒《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思想,其意义是振聋发聩的。后世学者总是批评董氏没有发挥一套制度约束君权,我认为这是非常肤浅的,请问君主制在那个时代可以废除吗? 请问人类历史上最重要、最悠久的制度有哪个是个人发明出来的? 须知任何好的制度的确立,都必须先有高明的思想奠定基础,而董氏的这一思想当然为制约君权的制度提供理论基础。
其次,董仲舒特别强调最高统治者(皇上、天子)只有德配天地、正其所为,才可能真正实现天下一统(页209-216)。董氏在向汉武帝进献的对策中,根据孔子《春秋》“元年春,王正月”之义,建议王者“上承天之所为,而下正其所为”“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董仲舒《天人三策》)。
董氏这一说法背后的逻辑依据是,“惟圣人为能属万物于一,而系之元也”(董仲舒《春秋繁露·重政》)。在这句话中,“属万物于一”表明董氏与法家一样追求大一统;但与法家不同的是,在董氏看来,大一统不可能想当然地达成,不能够无条件地实现,只有“圣人”才具备这样做的条件。这不仅是无限提高了大一统的主观条件,也是对人君的道德素养提出了最严厉要求。
那么如果统治者不能够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呢? 董仲舒认为有两个严重后果,一是被天所罚,包括被降下灾异、剥夺王位、死于非命等,“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董仲舒《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二是被人民推翻,“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所从来久矣”,故“夏无道而殷伐之,殷无道而周伐之,周无道而秦伐之,秦无道而汉伐之”(同上)。
其三,董仲舒还提出以贤能辅君、制君思想。这一点,余著未多强调(不过在书中其他地方有论述),我认为这在董氏那儿也非常重要,因为它也体现了董氏极其重要的思路。董氏说法是,“治国者,务尽卑谦以致贤”(《春秋繁露·通国身》),“所任非其人,则主卑而国危”(《春秋繁露·精华》)。
我们知道,柳宗元曾在《封建论》中为郡县制辩护,其理由之一是封建择官以亲亲为主,天下官职皆出于私;郡县制打破了这一限制,官职向全社会开放,寒门也可为官,因此秦立郡县“其情”出于私,其制则“公之大者”。因此,秦之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白居易亦曾上表《议封建论郡县》,指出周非灭于封建,而秦不亡于郡县,关键在于“法坏政荒,亲离贤弃”(《白氏长庆集》卷四十七《策林三》)。
虽然我不知道董仲舒对郡县制的态度(其时封建郡县之争尚未充分显现),但是考虑到郡县制下职官向全社会开放这一现实,可以推测董氏显然意识到,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任贤具有首位的重要性,其意义在于以贤能来化解郡县制下专制与滥权的问题,用董氏话说:“任贤使能,观听四方,所以为明也。”(《春秋繁露·天地之行》)
根据余著分析,董仲舒的制君思想包括以天制君、以德制君、以灾异制君、以辞制君(页182-228)。所谓以辞制君,跟董子的正名思想有关。我认为还可以加上以贤制君。
董仲舒的一系列分析,体现了他与法家迥然不同的大一统思路,我认为可以这样来概括:大一统只有在统治者以天道为信仰、以德性为基础、以贤能为股肱等条件下才能真正实现。什么叫“真正实现”?这涉及儒、法大一统的不同表现方式,即法家大一统表现为人君强制实现统一,而儒家大一统表现为人民自愿归向统一。在《深察名号》中,董仲舒为王者一统制定标准,称:“王者,往也”“四方不能往,则不全于王”。即孟子所说的“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孟子·离娄下》),亦即所谓万民“心悦诚服”而实现“天下定于一”(《孟子·梁惠王上》)的王道理想。
回到本文开头,人们不禁要问这样一个问题:董仲舒的上述思路,如果真的得到实施,是不是真的可以处理好中央与地方、国家与社会的双重矛盾,走出一治一乱的循环,跳出“一统就死、一放就乱”的悖论? 对于这个问题,我个人的看法是,显然不够。从今天看,中央与地方、国家与社会的矛盾涉及面很广,其中涉及家族自治、社会自治、行业自治及地方自治等重要内容,均为董仲舒所未讨论。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我认为董氏的分析显然至少有助于缓解上述双重矛盾,避免恶性循环、政治动荡和社会混乱。
不过,余著对董氏大一统思想的评价未免太消极了,它最后得出,董氏方案对皇权的约束作用“是值得怀疑的”,其中重要一点就是“期待并过分依赖君王个体唤起内在德性……暴露出儒学泛道德主义的天真和脆弱”(页227)。作者并引韦政通之说,称董氏所为是在汉初皇权专制势不可挡的历史条件下,“儒家不得不做出的”“妥协和退让”,是“儒家在汉代为适应专制所付出的代价”(页228)。余著这一判断和韦政通观点尽管与我有所不同,但我认为其说很有代表性,值得重视,不妨让读者自己来判断吧。
最后,我想结合余著讨论一下人所共知的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问题。此公案已有无数讨论,这里无法细述。根据刘晨亮、米治鹏的新考证,此事发生于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至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之间(《扬州教育学院学报》2021年第3期)。董氏给汉武帝对策所言如下: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
这段话中争议最多的地方是建议“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主张“邪辟之说灭息”。从字面出发,现代人很容易理解为董仲舒主张消灭不同的思想和学术流派,而忽略这段话中两个极其重要的前提:
其一,这段话是据“大一统”立说的。董氏“大一统”绝非现代人所主张的“大统一”,而是指前面所说的国君以天正己、以德化民,从而实现天下归顺。“大一统”的本义是“贵元重始”(页193-216):“大”不是指版图,而是作动词,指重视、张大;“一”指天地元气,万物本原,要求统治者据天行道;“统”为寄系之辞。故“大一统”落实为人间治道,就是指国君或天子能以天地正道,让天下人归顺;只有正己,才能正人。
其二,这段话中“皆绝其道,勿使并进”说法,是针对皇上择官和治政的策略而言,不是在讲如何统一文化思想和学术流派;“‘罢黜百家’的范围”主要“涉及皇帝顾问的人事变动”,针对的主要是刑名法术和黄老学派,并不涉及压抑民间思想,抑制百家发展(页167)。因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果皇上喜欢法术、偏好黄老,势必导致“下不知所守”“民不知所从”。“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一句中的“师”“人”“百家”,是指那些向皇上进言献策、竭力说服国君采纳己见的人。因此“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是指皇上不要听信这些人而陷入混乱。所谓“统纪可一”,是指皇上不要被巧舌之徒迷惑,在治政安邦上,要以六艺和孔子之道为统一标准。
因此,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说,目的是改变国君在治政方面“上无以持一统”的局面。作为董仲舒大一统思想的一个方面,其宗旨是要求国君自身要有主见,以自身的抉择(“六艺”“孔子之术”)引领天下,绝不涉及镇压百家学术,强制统一思想。
作者:方朝晖,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
来源:《中华读书报》2025年4月9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