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观》卦主旨与六爻意蕴
《周易》第二十卦为《观》卦,由下坤上巽组成,象征“观仰”。朱熹《周易本义》曰:“‘观’者,有以示人而为人所仰也。九五居上,四阴仰之,又内顺外巽,而九五以中正示天下,所以为‘观’。”全卦大义,重在阐发观摹、瞻仰美盛事物足以推行“教化”的道理,也就是《观·彖》所说的“中正以观天下”“下观而化也”。
《观》卦卦辞曰:“盥而不荐,有孚颙若。”其意为:当你观仰了祭祀典礼开始时倾酒灌地的降神仪式——“盥礼”后,就可以不观看随后进行的向神灵献飨的“荐礼”细节了,因为你心中已经充满了诚敬肃穆的情绪。“盥”通“灌”“祼”,为祭仪之一,李鼎祚《周易集解》引马融曰:“盥者,进爵灌地以降神也,此是祭祀盛时。及神降荐牲,其礼简略,不足观也。‘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王道可观在于祭祀,祭祀之盛,莫过初盥降神。故孔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此言及荐简略则不足观也。”王弼《周易注》亦云:“王道之可观者莫盛乎宗庙,宗庙之可观者莫盛于盥也。”张载言“盥求神而荐亵也”(张载:《横渠易说》),其义近之。“盥”之另一义即《说文》所释“澡手也,从臼水临皿”者,故朱熹《周易本义》云:“盥,将祭而洁手也。……言致其洁清而不轻自用,则其孚信在中,而颙然可仰。”此说于义亦通。总之,《观》卦卦辞以观仰宗庙祭祀典礼为喻,说明“观仰”之道,应注重于观其美盛精彩者,应以内心之诚敬庄严作为感应。
《晋文公复国图》所描绘怀嬴为晋公子重耳“奉匜沃盥”之情景
《观》卦六爻,由初至四的居下四阴爻,象征“自下观上”者,此四爻因于观仰之时居位不同、于观仰之道取法不同,所以在境界、收效上也颇有差别。
初六爻辞曰:“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吝。”王弼《周易注》云:“处于观时而最远朝美,体于阴柔,不能自进,无所鉴见,故曰‘童观’;趣顺而已,无所能为,小人之道也,故曰‘小人无咎’。君子处大观之时而为童观,不亦鄙乎!”可见,爻辞是以幼童浅见为喻,说明初六阴柔居下,远离九五刚正美质,所观甚浅,小人因无所任重而“无咎”,但对于君子来说,如此就难免于“吝”(有所憾惜)了。
六二爻辞曰:“窥观,利女贞。”王弼《周易注》云:“处在于内,寡所鉴见,体于柔弱,从顺而已,犹有应焉,不为全蒙,所见者狭,故曰‘窥观’;居内得位,柔顺寡见,故曰‘利女贞’,妇人之道也。处大观之时,居中得位,不能大观广鉴,窥观而已,诚可丑也!”“窥观”,即暗中偷偷地观仰,因有所局限,所以有所偏失。爻辞称“利女贞”,言外之意,是说丈夫不可如此,《小象》曰“亦可丑也”,即指此。
六三爻辞曰:“观我生,进退。”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虞翻曰:“坤为我,临震为生,生谓坤生民也;巽为进退,故‘观我生,进退’;临震进之五,得正居中,故《象》曰‘未失道’。”《周易集解》又引荀爽曰:“我谓五也,生者教化生也,三欲进观于五,四既在前,而三故退,未失道也。”荀、虞之说均以易象释之,然而二说小有异。以理论之,爻辞大旨当为:六三观仰阳刚美德并对照省察自己的行为,谨慎抉择进退;六三已渐渐接近了九五刚正美质,故未失观仰之正道。
六四爻辞曰:“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意为观仰王朝的光辉盛治(今之“观光”一词,即源于此),利于成为君王的宾客。六四亲比九五,犹如亲临观光于佳美光辉之境,是尽获大观之美之象征。程颐《伊川易传》曰:“四既观见人君之德,国家之治,光华盛美,所宜宾于王朝,效其智力,上辅于君,以施泽天下,故云‘利用宾于王’也。古者有贤德之人,则人君宾礼之,故士之仕进于王朝则谓之宾。”程氏此说,乃据爻辞发挥君子贤士“获观”之用也。
《观》卦九五爻“观我生,君子无咎”,指的是受人观仰而能够省察自身行为,君子必无咎害,九五《小象》说:“观我生,观民也。”说明九五还通过观察民风来修身。
上九爻“观其生,君子无咎”,指的是人们都观仰其行为,君子必无咎害,上九《小象》说:“观其生,志未平也。”说明上九修美道德的心志没有安逸松懈。可见,这居上的两阳爻,象征“自上观下”,既具阳刚美德以受人观仰,又能自观其道而修美德行,其中尤以中正而居尊之九五爻为盛美者也。
二、《观》卦爻辞对学易的启示
《观》卦(尤其是其中四阴爻)的象征意蕴,对我们学习、研究《周易》颇有启发意义。就此问题,笔者联系《观》卦及其中四阴爻的象征意蕴,略作阐说。
《周易》是一部古老奇特、蕴含丰富中华思想文化的元典,它以奇特玄妙的卦形符号系统、简古奇奥的卦爻辞文字,构成了以象征为主要特色的哲学思想体系;而古远的传承、占筮的原貌,又使它笼罩着恍惚窈冥、扑朔迷离的神秘面纱。《周易》自诞生之日起,就激发起人们对其进行研究、探索的强烈愿望。从易学研究之滥觞阶段——先秦时期开始,到重新探寻易理精蕴的今天,近三千年的易学史横亘出一条浩荡长河,对中华文化的诸多领域产生了持续、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周易》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华文化的“本根”,能够历久弥新地散发出无穷魅力,乃是因为它象征性的哲理思想体系中,蕴含、积淀了古代圣哲们对宇宙自然、社会人生的独特而深刻的认识与把握。因此,当我们“观仰”《周易》这部文化元典时,应该对它的本质核心有一个基本的认识,从而对蕴含于其中的、具有民族特色的道德、智慧之精粹,产生一种诚敬庄严的情感——此为“有孚颙若”也。
在刚刚步入《周易》这座“广大悉备”的思想智慧殿堂时,“观仰”者难免会产生某种程度的迷惑。南宋易学家赵汝楳,曾用比喻手法形象地说明了这种情况,他说:“《易》,变易也;卦殊其义,爻异其旨;万变毕陈,众理丛载。学者如乍入清庙,目眩于尊彝币玉,体烦于升降盥奠,耳乱于钟鼓磬箫,凡礼之文、乐之节,且不暇品名,况能因之以知其实乎?”(赵汝楳:《易雅·原序》)在这种情况下,“观仰”者取道、取法之不同,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其学《易》的境界、收获之不同。
相当一部分对《周易》感兴趣的人,其兴味所在,仅是“占筮”一端。固然,《周易》最初的出现,是以占筮为用的,《周礼·春官·宗伯》有“太卜掌三《易》之法”的记载,而《左传》《国语》所录之《易》筮例子,可以说是保存至今的、最古老的相关史实。然而,本为占筮之用的《周易》,其内容实质含藏着深邃的哲理。于卜筮之树绽放绚丽的哲理之花,从卜筮之书演变为伟大的哲学经典,是《周易》所具有的独特性。清代学者皮锡瑞曾指出:
伏羲画卦,虽有占而无文,而亦寓有义理在内。……左氏杂采占书,其占不称《周易》者,当是夏、殷之《易》,而亦未尝不具义理;若无义理,但有占法,何能使人信用?观夏、殷之《易》如是,可知伏羲、文王之《易》亦如是。……孔子见当时之人,惑于吉凶祸福,而卜筮之史加以穿凿附会,故演《易》系辞,明义理,切人事,借卜筮以教后人,所谓以神道设教。其所发明者,实即羲、文之义理,而非别有义理,亦非羲、文并无义理,至孔子始言义理也。(《经学通论·易经》)
伏羲坐像
此言实有得之。《周易》中确有“神以知来”(《周易·系辞上》)、“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周易·系辞上》)的神道意识,但是,“卜筮者尚其占”只是“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周易·系辞上》)中的一个方面,而且“占”之本身也是建立在《周易》哲理的整体系统基础上的。后世依托、附会于《周易》而衍生出的数术学的庞杂体系(包括占卜、命理、相术、堪舆、星占等方术杂学),往往有脱离《周易》哲理的整体系统而沦落者,实际上已偏离了易学之正道。数术学作为久传不衰的文化现象,当然也有其独特的思想内涵,我们可以对它进行研究、评析,但一定要坚持科学、严谨的态度,不可流于粗率浅陋。但如果学易仅是迷恋于数术,乃至迷信其说,这在“观仰”《易》道上说,大约就是《观》卦初六爻的“童观”吧?!有志于深探《易》蕴的君子,切不可取此幼童浅见。
《观》卦六二爻的“窥观”,于“观仰”《易》道也不可取。“窥观”,若引申到学《易》的取向及方法上说,它或表现为抱残守缺、孤陋寡闻,或表现为妄臆穿凿、怪诞不经。第一种情况可以清代的邵宝华为例。此公乃历代易学家中寿命最长者,活了103岁,又是宋代学者邵雍的后代,著有《周易引端》一书。然该书多俚俗鄙陋、不合经义之词;更可笑的是,书中竟将《易纬·乾凿度》之书名误以为人名,先师黄寿祺教授曾评析其人其书,病其“穷居乡僻,不获与魁儒硕士交游,又不易得书,故复孤陋如是也”(黄寿祺:《易学群书平议》)。第二种情况可以清代的金圣叹为例。金氏著有《通宗易论》一书,极尽拼凑杂糅之能事。先师黄寿祺教授严斥其“支离轇轕,语无伦次,苟非病狂者,决不至此”,并称“其书本不足论,恐俗士不识,诧为奇妙,故具详之”。(黄寿祺:《易学群书平议》)学《易》者应当力避“窥观”之弊陋偏失,否则就是《观·六二》之《小象》所说的“亦可丑也”。
三、洁静精微 大观之美
从整个易学发展史来看,虽然有某些人、某些著述的怪诞不经、穿凿无根之《易》说造成曲解经意、炫惑人心的恶劣影响,但易学史的主流显然还是严谨不苟、健康有益的《易》说的,各个历史时期都产生过一大批创获丰硕的易学大师。读《易》至“韦编三绝”,发动了《易传》(“十翼”)创制工程的孔子,即为后世树立了学《易》的楷模;而汉代的郑玄,魏代的王弼,唐代的孔颖达、李鼎祚,宋代的程颐、朱熹,元代的俞琰、吴澄,明代的来知德、何楷,清代的惠栋、焦循等,均属易学史上有口皆碑的大家。他们的学术成就闪耀着光芒,他们的治学态度也为后人所称道。在学《易》的进程中,我们应当以《观》卦六三爻“观我生,进退”的谨慎态度,取法于前贤先哲们,循着正道不断提升自己的境界。在此,笔者联想到先师黄寿祺教授。先师字之六,学者称“六庵先生”,乃近代易学大师尚秉和先生之入室弟子,曾文正公(国藩)之再传弟子,为“尚氏学”传人。先师曾说:“胡五峰有言:‘学欲博不欲杂,守欲约不欲陋。’余深服膺其说。故余之于《易》,亦深愿能博读古今《易》家之书,而不愿糅杂众家之言;愿各守各家之家法,而亦不愿株守一先生之言。”(黄寿祺:《群经要略》)此乃先师1940年夏于北平中国大学国学研究室对诸生讲演时所言。先师时年28岁,已于《易》彬彬,卓然名家矣。其学《易》之治学心得,亦足堪为吾辈所效法。
黄寿祺先生
《礼记·经解》引孔子语曰:“洁静精微,《易》教也。”这是《易》教的功效,也应当是学《易》的目标。孔颖达疏“洁静精微”之意云:“《易》之于人,正则获吉,邪则获凶,不为淫滥,是洁静;穷理尽性,言入秋毫,是精微。”(孔颖达:《礼记正义》)张载于《正蒙·大易》中称:“《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故撰德于卦,虽爻有小大,及系辞其爻,必谕之以君子之义。”又称:“洁静精微,不累其迹,知足而不贼,则于《易》深矣!”南怀瑾先生于《易经杂说》中亦特别提到“洁静精微,《易》教也”之语,并解说道:“‘洁静精微’这四个字,看起来很简单,但它的含义却是很广。‘洁静’包括了宗教的、哲学的含义,也就是说学了《易经》,他心理、思想、情绪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非常宁静,澄洁。‘精微’两字则是科学的,所以学《易》的人,要头脑非常冷静。”南先生此论,极有见地。本师张善文教授也曾对“洁静精微”有进一步的精彩阐释发挥,他指出:
洁者,一尘不染,通体清澈,一片冰心在玉壶之谓也。静者,涵咏沉潜,闲适乐天,万物静观皆自得之谓也。精者,纯粹不杂,坚确不移,炉火十年磨一剑之谓也。微者,虚无缥缈,得失无度,别有天地非人间之谓也。总此四言,便是《易》之哲理内核,《易》之精神,《易》之智能。(张善文:《洁静精微之玄思:周易学说启示录》)
达到了“洁静精微”的境界,可修身养性,以德润身,出处语默、潜现跃飞皆得其所当,亦即获《周易》“大观之美”而致其效也——这大约可说是《观》卦六四爻的境界吧!当然,《周易》倡导刚强劲健之德,期于开物成务之功。因此,在全面、准确地理解、把握《周易》哲理内核、思想智慧的基础上,我们还应该站在时代的高度,以自己的智能,发掘和阐释出有益于当代社会的《易》理新内涵,使之在现实社会中发挥出启迪人心的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