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之《咸》《恒》《萃》三卦均提及“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三卦皆以“观其所……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的语法结构结束《彖传》内容。由此观之,天地万物之情如何得见?通过“观”:“观其所感”(《咸》卦)、“观其所恒”(《恒》卦)以及“观其所聚”(《萃》卦)。这一点引起了笔者的好奇,伏羲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始作八卦,乃至文王在此基础上所衍的六十四卦,无一卦不蕴含“观”之义,为何唯独这三卦可观天地万物之情?
《帝王道统万年图》之“周文王”
一、观:从天道到人道的开示
要回答这两个问题,除了探究这三卦卦义,或许还得回归“观”本身。何为“观”?《说文解字》曰:“观,谛视也。”“观”不是简单地看,而是有意识地看、仔细地看。有意思的是,“观”不只是“以我观物”的单方面视角,还包含被“观”的视角。段玉裁引用《穀梁传》曰:“……凡以我谛视物曰观,使人得以谛视我亦曰观,犹之以我见人,使人见我皆曰视。”(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这个双重视角在陆宗达《说文解字通论》中也提到过,任何事物都存在“施予和接受”两个对立面。以“观”示例的话,“观”一方面包含“示”之义,即“天垂象”,施予的方面;另一方面则包含“视”之义,即主动去看、接受的方面。这两方面“统一地存在于一个共同体中”(陆宗达:《说文解字通论》)。
《周易·序卦上》曰:“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周易·序卦上》开篇即描述了《乾》《坤》作为开端及万物之始生。《周易·序卦下》始于《咸》《恒》二卦,叙述了人伦世界的秩序:“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如果把《易经》六十四卦看成一个大《观》卦,那么“上经”《乾》《坤》至《坎》《离》三十卦是天道,即观之“示”的部分;“下经”《咸》《恒》至《既济》《未济》三十四卦乃是人道,对应观之“视”的部分。六十四卦这个大《观》卦不仅包含从“示”到“视”(天道到人道)的俯瞰视角,也包含从“视”到“示”(人道到天道)的仰观视角。可“视”的前提是要有所示,因此“上经”从万物始生到逐渐壮大都是一个不断开示的过程,这也许正解释了“见天地万物之情”的关键三卦都出现在“下经”的原因。
二、观:从人道到天道的谛视
“下经”开始介入人主动去“观”的视角。“观”若仅仅是一种视觉行为,那么它应涉及视力、光线、明亮等构成“观”这一行为的前提条件。但有意思的是,《咸》《恒》《萃》三卦,无一卦包含《离》卦(《离》卦取象眼睛、光明)。我们再去看《易经》六十四卦,跟“观”最相关的《观》卦也没有《离》卦。那这种主动去看、去接受的“观”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观”呢?
回到本文开始提出的问题,《易经》仅三卦提到可观天下万物之情,其中第一卦就是《咸》卦。《咸》卦居“下经”之首,但在《周易·序卦下》中出现的第一个卦名是《恒》卦。如果我们在这里细观作《易》者的书写方式,会发现很有意思的地方:《序卦》中除《乾》《坤》《咸》三卦,其他六十一卦都是以“受之以某卦”的句式来言说的。《乾》《坤》生诸卦,不是“受”的结果,这很好理解。但为何《咸》卦仍不说“故受之以咸”?《周易·序卦下》甚至未提及《咸》卦之名。泽山咸,“泽性下流,能润于下;山体上承,能受其润;以山感泽”(孔颖达:《周易注疏》)。“咸”是山泽二气相感、相与,因此,《咸·彖传》曰:“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天地万物莫不因感而生,《系辞》云:“《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因此,《咸》卦不是所受之卦,而是“所以受之卦”(柯小刚:《孕育教化与生命成长——通过〈易经〉发现中国教育思想的本源》,《教育研究》2020年第4期)。可以说,《乾》《坤》所生六十一卦都包含了一个“咸”。“咸”即感,是诸卦能生之必要条件。
“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周易·咸·彖传》)此处值得注意的是,“观其所感”并非“观其感”。因此,所观之物并非静止的对象,而是观其“所以感”,是“观”那个无法用眼睛直接观测到的“变”和“化”。回到前面提出的问题,“观”仅仅是一种视觉行为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观”不仅仅是视觉的直观获取,更重要的还是一种感应、一种体悟。
《易经》书影
这种“感”在《咸》卦体现为无心之感,“咸之无心,一动而即应,此浅人情伪相感之情”(王夫之:《周易内传》)。如船山所述,《咸》卦的优点是感应迅速,但这个优点也可能成为它的缺点:不够深思熟虑,不够恒久,很可能只是一时之感。那怎样才能恒久呢?《咸》卦之后紧接着就是《恒》卦,雷风恒。雷和风均为变动迅猛之物,为何在变动中反而能恒久呢?《周易·恒·彖传》曰:“‘恒,亨,无咎,利贞’,久于其道也。”《恒》卦之为《恒》卦的关键就在于“久于其道”,而非“久于其事”或“久于其物”。“天地万物之情”得以见之关键也在于“观其所恒”,即观其“所以恒”,是观那个在变动中的恒久之道。比如练书法,大多数人盲目相信勤学苦练,每天练10个小时以上,一天一刀纸都不够用,以为只要持之以恒就能练好,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那是久于其事、久于其物,而非“久于其道”。“久于其道”需要时刻琢磨书道,时刻在书道的觉知中做有效练习。
船山《周易内传》曰:“若以密藏执滞为恒,贞淫未审,而皆据之,是天地以疾风迅雷为常,非天地之情矣;万物以发而不敛、枯而不荣为恒,非万物之情矣。”由此可见,恒常之道不是不动,而是强调变动不居之中的恒常。《论语·乡党》的“迅雷风烈,必变”以及《尚书·尧典》的“烈风雷雨弗迷”,皆《恒》卦恒中有变、变而有恒之义。但并不是所有的变动和无常都能生出恒常,“恒”只有在无心之感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如果没有无心之感的“咸”在先,变动只能变成“恒”的反面,是让人恐惧的乱。仍以书法为例,习书者唯有在持续钻研书道的过程中不断调整变化,才有可能实现技艺的进阶。反之,若只一味埋头苦练、不思书道,便容易陷入机械重复,固化书写习惯,难有突破;若心浮气躁,过于追求变化,缺乏对书写本身的敏锐感知,同样无法在书法之路上深耕精进:这两种情况皆为背离书道的练习方式,不可恒久。
三、万物因感而聚,物多而后可观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周易·咸·彖传》)有生必定有所聚,草木如此,人亦如此。《萃》卦《彖》曰:“萃,聚也。顺以说,刚中而应,故聚也。”“萃”本身指草木丛生、茂盛的样子,后引申为会聚之义。为何观《萃》卦也能见天地万物之情呢?《说文解字》段注解释“观”时,引用《诗经·小雅·采绿》传曰:“观,多也。此亦引伸之义。物多而后可观,故曰观,多也。犹灌木之为藂木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物多而后可观”,物之会聚带来可观性,是观之“示”走向“视”得以可能的前提条件。有人可能会问:“任何会聚都可观吗?”或“任何会聚都得见天地万物之情吗?”为什么有些聚集会发生踩踏?而有些却能亨通畅达?
《萃》卦卦辞一开始就是“亨”,什么样的会聚能带来亨通畅达呢?《彖传》给出了答案:“顺以说,刚中而应。”(《周易·萃·彖传》)“顺以说”分别指《萃》卦上卦《兑》卦和下卦《坤》卦。“上悦以使民,而民顺以从上。”(郝敬:《周易正解》)《萃》卦《大象传》“泽上于地”之“上”是动词,而非表示方位的名词。这种动词性体现了“使民”之“使”和“顺以从上”之“顺”与“从”皆为一种主动性和自发性。相比《比》卦《大象传》“地上有水”的语法特征,“地上有水”则是一种状态,显得并不那么自发,隐含一种五阴来比附的驱迫性。可见,“萃”是一种自发聚集,凡物之所以得聚者,“惟顺惟说(悦)”(郝敬:《周易正解》)。“惟顺惟说,可以格神,可以致治。仁孝之道,帝天之命,不外人心顺悦而已。天地万物之情,又岂出顺悦之外乎?”(郝敬:《周易正解》)《萃》卦之所以能亨,并非只因“顺说”。“萃”之亨还在其“刚中而应”。“刚中”指处尊位之九五,阳刚中正。与之相应的六二亦柔顺中正,两两相应。“顺说”与阳刚中正缺一不可,“若全用顺说,则邪佞之道兴;全用刚阳,而违于中应,则强亢之德著,何由得聚?”(孔颖达:《周易注疏》)经典共学就是“顺以说”“刚中而应”的一次聚集。大家自发会聚到一起,无关利益,无关荣誉,只是因为追求真理、热爱文化而相聚。功利性的聚集,一旦目标难以达成,便很难再坚持下去。因此,究竟是什么原因聚到一起?这个问题尤其值得今人深思。
“观其所聚”即观其所以能聚、所以能亨的原因,而“萃”之为“萃”、“萃”之能亨的关键就在于“顺说”与“阳刚中正之德”。《易经》表示聚集之卦还有《升》卦、《小过》卦和《大过》卦,但偏偏观《萃》卦能见天地万物之情的原因也即在此。船山《周易外传》曰:“升、小过亦聚矣,而位非其尊也。大过亦聚矣,而应非其正也。非其尊,无可席之势;无其应,无可恃之情。”由此观之,缺少任何一个条件的“聚”,皆非“萃”聚,皆无以通过观其所聚,得见天地万物之情。
四、观何以得见天地万物之情
前文提到,所观对象是那个无法用眼睛直接观测到的“变”和“化”。为了更深一层体会何为“观”及观何的问题,我们可能还要返回最初提出的问题,思考何为“天地万物之情”,“天地之情”与“万物之情”是否为一回事。《说文解字》曰:“情,人之阴气有欲者。”“阴”和“欲”都体现了“动”的特征。段注引用《孝经援神契》曰:“性生于阳以理执。情生于阴以系念。”(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念头一动,则生情。现代汉语中,“性”与“情”通常并列为一个词,同时出现,混为一谈,但其实它们之间存在很大差异。《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在《朱子语类》中,朱熹把“喜怒哀乐”解释为“情”,“喜怒哀乐之未发”解释为“性”;在朱熹看来,“性是体,情是用”或“性即心之理,情即性之用”。一个寂然不动,一个感而遂通,皆是心之一体两面。天地之情就是天地之性的一个体现,“情”从“性”里现出来。以“性”知“情”,以“性”正“情”,“情”自然发现于外,“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礼记·乐记》)。“情”与“性”犹如一体两面,“情”只有通过“性”才能展现出来,而“性”只能借助“情”得以体悟。
如此,观的对象不是“情”,也并非“性”本身,而是从“性”到“情”之间的一点一滴,即从未发到已发之间的变化过程。观《咸》《恒》《萃》三卦之“所以感”“所以恒”“所以聚”,就是观从未发到已发之间的变化过程。
五、观:一种反照自身的内观
天地与万物常常并置,让人产生一种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感觉。笔者读到“天地万物之情”的时候,也常常一带而过。然而,《周易·序卦》“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之“有”与“生”的表述似乎暗含了一个天地自然而有、万物为天地所生的次第。另外,有意思的是,《大壮》卦《彖传》最后出现“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一句。与《咸》《恒》《萃》卦明显不同的是,《大壮》卦只言天地,不涉万物。而且,见天地之情未提及“观”,取而代之的是“正大”。《大壮》卦《彖传》似乎在提醒观者,天地之情与万物之情不可相提并论。那么,为什么《大壮》卦独与天地之情有关?而见天地之情与观无关了呢?
按照《大壮》卦的卦象解释来看,大壮之时,“阳爻浸长,已至于四,是大者盛壮……大者获正,故得‘利贞’”(孔颖达:《周易注疏》)。如果按照这个解释,“正大”是一种状态,“天地之情可见”之“见”应读为xiàn,而非jiàn。“见”(xiàn)表示呈现,即前文提到的“开显”和“垂象”,而“见”(jiàn)则是介入观察者视角的一种观看和谛视。天地无情而以正大为情,“正大”即见“天地之情”。“正”本身就包含一种方位。《周易·序卦》开篇“有天地”之“有”即暗示了一种方位。《周易·系辞》开篇“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即对天地定位的描述。《中庸》亦言:“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可见,各正其位是天地之大义。万物为天地所生,万物之情体现在“育”字和“生”字上。《周易·系辞》曰:“生生之谓易。”王弼注云:“阴阳转易,以成化生。”(王弼:《周易注》)如果天地之情在于安其位、正其名,那万物之情就在于阴阳相交、相感而化成万物。
从卦象上看,《大壮》卦刚好打破《泰》卦阴阳对半的平衡格局。阳气逐渐增长,一般人通常看见的是一片大好局势,向着胜利更进了一步。但是作《易》者看到的恰恰是一种忧患,此时尤其要利于其正。因此,“正大”之“正”不光是一种状态,更是一个动词,“正其大也”(王夫之:《周易内传》)。由此观之,《周易·大壮·彖传》中的“正大”不只是天地之性,也有可能是对观察者说的话。只有正其大者,才能得见天地之情,而此时的“见”读为jiàn更为合适。“大”即项世安所说“君子所以养其刚大者”(李光地:《周易折中》),也即孟子所谓“养其大者为大人”(《孟子·告子上》)。在雷声震于天上、阳气蓄积、刚强盛壮的大壮之时,君子更应该持守正道,善葆壮盛,才能体天地之情,养天地正气。如此,《周易·大壮·彖传》虽未提及“观”,但仍隐含了一种“观”,一种不断返回自身、观照自身的内观。只有在持续自我回归中,才能不断修正自身,正其大者,以正养壮。
福建省安溪县湖头镇李光地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