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生活在一个是非混淆的环境中,致使你不相信一切说教、宣传和教育。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找到能让你信仰的道德或价值,就需要从一个地方做起。在中华传统文化中,我认为可以从“慎独”——儒家所主张的回归内心以确立信仰的功夫——做起。正是在这个地方,我们发现了儒家思想的强大魅力。
一、中国人的信仰问题
我们知道,人类一些宗教,比如印度教、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等,都把信仰建立在向往一个超越于人间世界的彼岸世界或神圣存在之上。作为一个基督徒,他去爱别人、去发善心,是出于响应上帝的召唤。一切的爱和善都来自上帝。在伊斯兰教和犹太教中,信仰的根基亦与此类似。佛教和印度教则是通过对人间世界的否定来建立起对他人的爱,建立起道德。
与宗教不同,中国文化是一种高度“此岸”化的文化,其核心在于认可现实世界的真实性。我们认为,没有什么比天地更大的东西,不能把天地当成随时可能消失的“幻影”;中国的神灵也只是天地的一部分,而非超然于天地之外,更非天地的创造者,亦非独立于天地而永恒存在。因此,人类如果要找到天堂,只能从这个世界做起。天堂不在彼岸,不在死后,就在此生此世。这是中国文化的基本设定,和人类几种宗教都不一样。在这个基础上,中国人讲道德,不是从彼岸或者死后出发,不是从上帝或者神圣存在出发,而是从“心”出发。
山西隰县小西天悬塑
“从心出发”是什么意思呢?是没人告诉你什么行为是道德或者不道德的,你要自己用心去感受。真正的主宰不在天外,不在彼岸,不在上帝,就在你心中。如果你在经典上看到了古人所谓的“道德”,那也是古人用心体会得来的,不会强加给你。所以你看孔子与学生的对话,都是启发式的,先说出自己的真切感受,而不是说教、灌输。这种通过感通激发他人良知、良心的方式,即儒家所谓“恕道”。
儒家告诉我们:当你发现世界崩塌了(所谓“礼崩乐坏”),人间变成了弱肉强食的丛林,你的心还在;当你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一切行为都出于精致的利己主义算计,这世界没有任何道德可言,你的良心并未泯灭;当世界极端混乱、无道,我们完全失去了方向的时候,我们还可以用心去体会什么是“道德”“正义”“公平”。我们的良心是不会泯灭的。良心、良知和良能是一直存在的,哪怕只是潜隐地存在着,这就是孟子性善论所反复强调的主题。
若你认为既有说教、理想或道德宣称为虚妄,不值得你相信,你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值得你相信的东西,这时孔子和孟子可能会告诉你,你可以从一个地方来寻找到你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那就是你的心。所以,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到自己的本心——也称为良心、良知——来做人。
必须说明的是,信仰,就其本义而言,并不一定意味着对神灵或彼岸的信仰。人类的信仰体系本是一个完整的立体结构,有多种不同的层次。信仰的对象可以是某个具体的存在物(如鬼神或图腾等),也可以是某种抽象的价值(如真理、道义、美德、尊严等)。人们接受某种价值,形成自己的人生观或世界观,其中就包含重要的信仰因素。当一个人对某种价值的信仰达到可以为之付出任何代价、甚至不惜牺牲生命的程度,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有坚定信仰的人。关键在于:人们内心深处如何建立起对这些价值的坚定信仰?
青铜神树(三星堆博物馆藏)
儒家主张回归内心以确立信仰,这一思想在中华民族历史上深刻影响了志士仁人的精神塑造。在中国古代修养德行者看来,信仰是通过修身、修炼回到内心来确立对生命意义的信仰,而不是去信仰神灵或彼岸;他们对于人间道义、对于万民利益、对于社会进步等的担当,也是以此信仰为基础的。
正是从这个角度看,可以发现儒家对中国人信仰世界建设的主要途径是:诉诸修身,回到本心。
当然,你可能说,心太不确定了,我正是因为心里迷茫才到处寻找,你却让我再回到内心,这不是南辕北辙吗?确实,心很不确定。但是回到本心、良心,并不是指回到那颗“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孟子·告子上》)的心,而是指回到心的本源状态,或者说回到自己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辞让之心。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这是孟子告诉我们的道路:回到本心从而确立生命价值。
因此,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回到本心、良心?在儒家看来,就是通过慎独。先秦以来,慎独成为儒家修身的最重要功夫之一,其核心在于引导人回归本心。如果你现在内心迷茫,儒家告诉你:那是因为你目前还没有真正找到本心,还需要漫长的心理修炼。求放心的过程是无止境的,也是艰苦异常的。存心才能养性,养性才能事天。(参见《孟子·尽心上》)这就是慎独功夫。
二、建立信仰的功夫——慎独
《马王堆帛书》及《郭店楚墓竹简·五行》的出土,刷新了人们对传统儒家“慎独”范畴的理解。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有学者明确提出,不仅在《郭店楚墓竹简·五行》中,在先秦其他重要文献如《大学》《中庸》《荀子》《礼记·礼器》等中,“慎独”的含义也是一致的。其中,“独”皆非指独居、独处,而是指“内在的意志、意念”,或者说指内心;因而慎独不当指独居、独处时也要约束、自律,而是指对自己内心的要求,慎独即“慎其心”“诚其意”(梁涛称为“内心的诚”“内心的专一”,廖名春称“珍重内心”等)。本此,有学者指出,郑玄、朱熹从独居、独处理解慎独有误。不少学者如庞朴、魏启鹏、廖名春、梁涛、丁四新等均有与此相近或相应的看法。近年刚出土的《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仲尼曰》,从“人之所不见”与“人之所不闻”以及“十手指汝,十目视汝”讲慎独,似与郑玄、朱熹的传统解读接近,慎独之议再起。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仲尼曰》简牍图
笔者早年受上述讨论影响,形成了慎独指“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一看法,并曾在有关著作中引用弗洛伊德有关意识、潜意识、无意识的划分及其后期本我、自我、超我三重自我划分的思想,进一步说明古人慎独思想的先见之明和深刻意义。然而,近年再读《中庸》等经典,深感将慎独理解为慎心,或诚实面对内心,似嫌简单,未必准确。慎独作为儒家修身的核心范畴,若理解为弗洛伊德式的审察无意识,并无文献根据;若理解为诚实面对内心,或读为内心自律,仍显笼统。慎独作为一种修身范畴,其内在魅力与活力几千年不衰,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衡诸历代学者的理解,发现无论是从慎独居独处,还是内心诚实自律,这两种相反的理解均显割裂,未必代表其真实含义。
反复思索,笔者在2023年上半年时形成了一个大致看法,认为慎独确实是一种内心功夫,但是有特定含义的内心功夫,指人们敢于在内心以自己的真实想法面对他人。换言之,人们常常自以为别人不知道,而听任内心欲念的升起和发展;如果一念升起时,想想你敢不敢告诉别人,敢不敢公之于众,以及敢不敢坦然承认?这时,许多杂念和欲望可能就不敢再有。
事实上,我们很多时候的私欲和杂念是不敢公之于众的;以为他人不知,才会自作聪明、自欺欺人地任欲念发展下去。慎独作为修身功夫的强大魅力在于:它提醒人们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而听任自己内心的欲望和杂念发展;它提供了这样一种独特的自省方法,即时刻观照自己内心的欲望和念想是否敢公之于人、敢面对公众,以此来判断该不该有此欲念。这正是司马光“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耳”(《宋史·司马光传》)之意,古人亦常以“诚实无欺”称之。
浙江绍兴蕺山书院外墙
按照这样来理解,慎独有内外两方面的含义:外则指别人看不见、不知道,内则指内心的欲望和杂念。作为修身功夫,慎独就是指敢不敢通过公之于众、坦诚面对他人,来判断自己内心的欲望和想法是好是坏、该不该有。也就是说,慎独是一体两面、缺一不可的功夫,是通过“意识着他人或鬼神视线”(参见〔日〕岛森哲男:《慎独思想》,梁涛、斯云龙编:《出土文献与君子慎独——慎独问题讨论集》)来处理自己的欲望和念想,亦即古人常以借“听于无声,视于无形”(《礼记·曲礼》)解读慎独之义。这样来理解,即可发现《大学》《中庸》中的慎独之义皆包含这内外两方面,从《淮南子》《文子》到郑玄、朱熹以及后世一大批学者,均是按照这一思路来理解或运用慎独功夫。而古典文献《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仲尼曰》《礼记·礼器》《郭店楚墓竹简·五行》《荀子》等,看似只强调了外或内的某一方面,实际上还有分辨的余地,所谓先秦至后世慎独含义有发展演变,前后不一,或未必正确。本此,笔者认为迄今为止对“独”之义讲得最清楚、最完备的人是朱熹,即所谓“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之地”(《中庸章句》)。当读到《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仲尼曰》,笔者更坚定了这一想法。
通过上述讨论,希望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慎独有助于人们回到本心、良心,从而建立起强大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