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故鼎新”是古代中国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在中国历史上有着悠久的思想渊源。它语出《周易·杂卦》。《周易·杂卦》说:“革,去故也;鼎,取新也。”“革故鼎新”即除旧布新,去除旧的、失去生命力的东西,重新创造新的、富有生命活力的东西。通过“革故鼎新”,人类文明不断更新迭代,不同时代、不同族群、不同国家和社会得以持续进步与发展。
一、由《周易》看“革故鼎新”的含义
《革》和《鼎》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四十九卦和第五十卦,二者并列在一起,互为覆卦关系。《革》卦的卦辞为:“巳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巳”为“己”之通假,天干中“己”为土,土主信,故卦辞的意思是改革的时机到了,才能获得民众的信任和响应,前途就会变得亨通,利于坚守正道,悔恨也终将会消去。《革》卦的卦象是下离上兑。离为火,兑为泽。《易传》:“水火相会,其气必革。泽中有火,革之时也。”(朱震:《汉上易传》卷五)简言之,《革》卦是水火相叠,由于水火互不相容,必然变革。
《革》卦之后紧接着《鼎》卦。《鼎》卦的卦辞为:“元吉,亨。”意思是大吉祥,亨通。《鼎》卦的卦象是下巽上离。巽为风,离为火。其《彖传》曰:“鼎象也。以木巽火,亨饪也。”简言之,《鼎》卦是以木柴投入火中,烹饪食物之象。由于鼎可以制作出新的食物,将食材化生为熟,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因此“鼎”与“新”有着内在的联系,内在地蕴含着创造、革新的含义。由此可见,“革”和“鼎”,它们分别象征着革除旧事物、创造新事物,“革故鼎新”是这二卦卦义的结合。
《革》卦与《鼎》卦
“革故鼎新”主要用来指政治上的改革、革新,有着鲜明的政治含义。这一点从“鼎”字可以看出来。鼎在古代不仅是一种烹饪的器物,更被视为传国的重器。《周易·序卦》说:“革物者莫若鼎,故受之以鼎。”东汉郑玄认为:“鼎,亨孰物之象。鼎亨孰以养人,犹圣君兴仁义之道以教天下也。”东晋韩康伯认为:“鼎,取新以去故,则宜制器立法以治新也。鼎所和齐生物,成新之器也,故取象焉。”(参见李鼎祚:《周易集解》卷一〇)可见,“鼎”与国家政权有着密切的联系,是国家治理、气象更新的象征。
河南新郑郑韩古城遗址出土的春秋“九鼎”(河南博物院藏)
汤武革命是中国历史上革故鼎新的典型例子。《周易·革卦》有:“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由此可以看出,汤武革命不仅赢得了民心,而且顺应了天时,故能革故而鼎新,成就一代历史伟业。
革故鼎新意味着变革的成功,意味着从旧事物中引出新事物,从此走向顺利亨通的新发展道路。不论是《革》卦的卦辞“元亨,利贞,悔亡”,还是《鼎》卦的卦辞“元吉,亨”,都说明经由革故鼎新,事物可以达到吉祥、亨通。《系辞下》曰:“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通过变革、革新,事物可以从困顿走向通达,从有限走向恒久,走上创新性发展的道路。
二、创新性发展:“革故鼎新”的新时代内涵
“革故鼎新”一词由来已久,它体现出中华文明自形成之初便具有的求新求变的思想传统。经由革故鼎新,中华民族开创出了绵延几千年的文明发展史。可以说,革故鼎新是通向发展的必由之路。革故鼎新所蕴含的根本精神是发展,发展是它的根本指向。在今天,我们倡导创新性发展。而实际上,任何一种真正的发展都是创新性的发展,都是由“故”到“新”的不断演进的过程。因此可以说,创新性发展是“革故鼎新”本有精神内涵在新时代的表达。
创新性发展不同于“内卷式”发展:创新性发展是实质性的、有新的生长点、有生命力、有创造性的发展,是创生式的进化;而“内卷式”发展是非实质性的、在原地打转的、重复性的发展,不过是已有现实的翻版和循环。
对个人而言,创新性发展是打破代代重复的、消极的同一循环,通过自身的主动性,使自我的生命进程走向一个未知的未来。人永远有一种探索、创造、创新的力量。人“不仅仅是一种现存的生命,而是在生命中包含着这样的可能性,即通过他所拥有的自由,他要用他自己决定的行动从自身中创造他的将来”(〔德〕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而且,个人的创新性发展不仅仅是指一个人实现了自我的职业目标,更主要的是,他通过自己从事的职业,为建设一个更美好的社会做出的贡献。
对于社会而言,创新性发展是在每一个创新性发展的人的共同推动下,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方面面都实现了真正的进步和改善,朝着更健康、更协调、更可持续的方向发展。它不仅遵循市场经济的组织方式,而且追求更广泛的社会伦理和政治理想。在这里,新的关系和新的可能性将会产生,未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独特的方式得以实现。可见,一个创新性发展的社会是由人推动的,但同时,它反过来又可以为人的发展提供更优质的“土壤”和环境,更进一步促进人的创新性发展。
创新性发展是革故鼎新的精神内涵和根本旨归。它于宏观体现为天地的“生生”之大德,于微观体现为君子“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精神品格。《周易·系辞上》曰:“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所谓“富有”之“大业”,不仅仅体现为物质上的“无不备”,更是道德和精神上的广大富有;而实现富有之大业取决于日新月异的改进、创新和创造。通过一次次创新和创造的积累,一个人、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可以实现富有之大业。当一代代人持续朝着创新和创造努力,“日新”不止,“生生”不止,那么这个民族的富有之大业也就指日可待了。
三、“革故鼎新”的启示:把握用“鼎”、用“时”的艺术
由上可知,革故而鼎新可以成就一个人、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以及一个民族的盛德大业,因此,它在任何时代、任何地域和国家,都具有重要意义。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都可以通过不断地革故鼎新、去故取新,实现跨越式的发展。那么,具体应该如何展开呢?
其一,开展革故鼎新,需要把握用“鼎”的艺术。“鼎”之用,不仅有作为一种烹饪工具、养育人身体的“小用”,更有推陈出新、成就盛德伟业的“大用”。老子《道德经》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治理国家与用鼎烹饪食物有着同样的道理。烹饪可以通过“鼎”将食物化生为熟,将各种普通的食材创造性地变化为无数美味佳肴。同理,治理国家也可以通过各项改革的举措,持续地推陈出新,变革旧的制度和习惯,建立新的秩序和方式,将一个落后无序的社会转变为一个公序良俗的社会。各项改革的举措不是无章法、无节度的,而是依据中庸之道,因时因地制宜,能够统筹协调社会各个领域、各个行业,使社会各项事业健康、有序、协同地运作。这就如同烹饪,能够根据每一种食材的性质,调和五味,恰到好处地把握火候,使每一种食材都能激发出自身最佳的味道。总之,在革故鼎新中把握用“鼎”的艺术,既开展变革,又统筹协同。如此可实现国家治理、社会和谐,永葆国家政权的稳固和社会的生命力与活力。
商后母戊鼎(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其二,开展革故鼎新,需要把握用“时”的艺术。《革》卦象辞曰:“革,君子以治历明时。”《正义》解释为:“天时变改,故须历数,所以君子观兹革象,修治历数,以明天时也。”(《周易注疏》卷八)王弼对《鼎》卦卦辞的注解中也说:“鼎者,成变之卦也。革既变矣,则制器立法以成之焉。变而无制,乱可待也。法制应时,然后乃吉。”(《周易注疏》卷八)也就是说,君子要与时俱进,在变革中因时而变,因势而变,有节而变,有度而变,在变和不变之间寻找平衡。如此方能成就功业。
关于社会变革,孔子提出了因革损益之道。据《论语·为政》,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子张问:“今后十代的礼仪制度可以预先知道吗?”孔子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认为,商朝对夏朝进行了损益变革,建立了自己的社会制度;周朝又对商朝进行了损益变革,建立了自己的社会制度。由此,孔子推测,周朝之后的世世代代也一定会在前朝制度的基础上进行变革,建立自己的社会制度。因此,依据孔子的因革损益之道,任何一种社会变革都不能无中生有,而应当立足原有实际状况,有节度、有章法地渐变、慎变,在全面、客观地分析原有状况的基础上,做出关于“因”与“革”、“损”与“益”的最恰当抉择。
“损”和“益”大致可以概括天地自然的主要变化,以及天地之间万事万物的变化和转化。《损》和《益》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第四十一卦和四十二卦。根据新出土文献马王堆帛书《要》篇的记载,孔子教育弟子,《益》这一卦代表着时令由春季转为夏季,这是各种植物生长的缘由,也是白天变长这种自然现象出现的根据,所以叫作《益》。《损》这一卦代表着时令由秋季转为冬季,这是各种植物衰败枯萎的缘由,也是夜晚变长这种自然现象出现的根据,所以叫作“损”。孔子进而告诫弟子们:“夫损益之道,不可不审察也,吉凶之门也。”(廖名春:《帛书〈周易〉论集》)损益之道是吉凶的门户,洞察了损益的道理,也就洞察了世间万物变化发展的规律。这将有助于人们在变和不变之间做出正确的抉择,对旧事物进行创造性转化,推动各项事业的创新性发展。
《损》卦与《益》卦
中国当代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说:“鼎卦为中国空间之象,革卦为时间生命之象。”(宗白华:《中国美学史论集》)二者是互为覆卦。“鼎”意味着稳固和秩序,“革”意味着变动和变化。同时,“鼎”也会引起变化,“革”也有所因循。革故与鼎新、破旧与立新不是对立的,而是辩证统一的。也就是说,开展革故鼎新,把握用“鼎”的艺术和用“时”的艺术,需要遵循因革损益之道,与时俱进,因时而变:一方面朝向未知的世界,创造新的、富有生命力的东西;另一方面又不断回到事物不变的本质和内核。如此,事物方能实现真正的发展。这种发展不是“内卷式”的、机械重复的发展,而是创新性的发展;不是没有根基的发展,而是奠基在不变内核基础上的发展。
不论是社会政治的发展,还是文化的发展,都需要依循着因革损益之道开展变革,把握好用“鼎”的艺术和用“时”的艺术。文化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软实力”,是一个人赖以生存的“软环境”。文化的本质是传承,而传承就需要通过因革损益、革故鼎新来实现:一方面承袭在历史中沉淀和凝聚起来的恒定的文化本体和内核,另一方面随着社会状况的新变化,开创新的文化。一种有生命力的新文化,一定是既创作出新的内容和形式,以回应时代的新变化,又葆有自己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和独特气质。现代新儒家梁漱溟先生说:“创造新文化的办法”,“就是要从旧文化里转变出一个新文化来”。好比一棵焦枯但又重新生出新芽的大树,“这是棵新树,但他是从原来的老树根上生长出来的,仍和老树为同根,不是另外一棵树”。(参见《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与教育文论选读》)文化的发展就是在承袭其本体内核的基础上,由旧向新,不断地变革损益。
2019年5月15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出席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时指出:“革故鼎新、与时俱进是中华文明永恒的精神气质。”(《中华文明应为亚洲文明和世界文明作出更大贡献》,《人民日报》2019年5月19日)革故鼎新既是古代中国社会的思想传统,也是现代中国社会的时代特征。不论是古代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大学》)、“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诗经·大雅·文王》),还是当今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和实践,都体现了中国人与时俱进、开拓创新的精神。可以说,革故鼎新“是中华文明永恒的精神气质,它作为中华文化发展的内在动力,已经注入到中华民族的思想基因里,融合到中国历史和现实的发展进程中”(吴耀明:《革故鼎新:中华文化发展的内在动力》,《学习时报》2022年11月21日)。当前,新时代的中国已经进入到积极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历史阶段。在这一背景下,我们需要继续秉持“革故鼎新”的思想传统,正确认识和处理“新”与“旧”、“变”与“不变”之间的关系,做出关于“因”与“革”、“损”与“益”的最恰当抉择,推动社会各项事业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当一个时代中的人能够不断在承袭的基础上“损益”,在“守正”的基础上“创新”,那么这个时代就是一个有创造力的时代、有创新性的时代。
“与时俱进,求真务实”文化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