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说:“照天性来说,人都是艺术家。他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希望把‘美’带到他的生活中去。”(高尔基:《高尔基选集·文学论文选》)按照这个标准,孔子不仅是一个艺术家,而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生活的艺术家。
孔子并不像西方同时代的哲学家那样喜欢通过鸿篇巨制、长篇大论来阐明道理,而是通过日常生活的临场发挥、随心指点来表达。所以,从表面看,孔子的思想显得有些散漫,不够系统。其实,孔子的言论是形散而神不散。只要认真分析,我们就能领悟其中深刻的道理,从而获得无穷的美感。然而,部分西方学者基于其哲学传统和思维范式,对孔子的思想评价有所不同,甚至存在误解。例如黑格尔,他说:“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
孔望山的孔子与弟子塑像(梅庆吉摄影)
显然,黑格尔的批评并不符合事实。因为孔子的思想不仅深刻,而且实用。当然,黑格尔的观点也从另外一个方面凸显了孔子的伟大。那就是,孔子不是西方观念中的哲学家,而是中华文化中的圣人。作为圣人,他即凡俗而神圣。原因在于,他的思想既来源于生活,而又回归到生活。对此,梁漱溟的分析相当深刻、准确。梁漱溟在《儒家孔门之学为体认人的生命生活之学》中指出:“儒家孔门之学为体认人的生命生活之学,要在反躬修己的实践,不宜以哲学思想目之。”这就是说,在孔子的生活之中,虽然也含有哲学思想,但那并非脱离生活的抽象思辨体系,而是深深植根并服务于其生活实践的内在智慧,所以我们最好不要把它当作纯粹的哲学理论来看待。因为孔子的学问是体认生活的学问,他要求弟子把学问运用到生活实践之中,而不仅仅是高谈阔论、纸上谈兵。
所以说,从生活的角度来理解孔子的言论、思想和人格,具有非凡的意义。事实上,孔子的人生哲学告诉我们,哪种生活是对的,哪种生活是好的。梁漱溟说:“孔子的人生哲学……就是以生活为对,为好的态度。”(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可见,生活中真实的孔子比传说中神化了的孔子更加可亲、更加可爱。具体来说,孔子把生活与学问、生活与艺术以及生活与修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从而使他的生活过得如诗如画,韵味无穷。也就是说,我们通过孔子日常生活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就能获得深刻的启迪、无穷的智慧。具体而言,主要涉及以下三点:
一、生活就是学问
车尔尼雪夫斯基指出:“真正的生活是思想和心灵的生活。”(车尔尼雪夫斯基:《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这一点放在孔子身上堪称贴切。孔子作为一个教育家,通过创办私学、编修诗书的方式,践行了有教无类的理念。孔子的教育方法独具特色:他并非依赖高深玄理来说服弟子,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循循善诱,举一反三,使人豁然贯通,受益无穷。这正如梁漱溟主张的“教育即教人会作社会生活”(梁漱溟:《杜威教育哲学之根本观念》)。孔子以其毕生实践印证了此理。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孔子的哲学堪称生活哲学的最高典范。
《典籍里的中国》之王绘春版孔子
当然,要想教人懂得如何过社会生活,其自身必先成为名副其实的生活智者。证诸孔子生平,他可谓当之无愧。盖于孔子而言,生活即学问,学问即生活。梁漱溟论及孔子思想时即指出:“盖生活亦学问也。我们不能离开生活而空谈学问。”(梁漱溟:《孔家思想史》)此言意味着,我们不仅应将生活本身视作一门学问,更应将其视为提升智慧之途径。事实上,孔子于此方面确为后世树立了典范。通过考察其生活行事,便可明了其中深意。例如: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
卫国大夫王孙贾问孔子:“‘与其讨好奥神,不如讨好灶神’,此话何意?”孔子答道:“此言差矣。若得罪于天,向谁祈祷皆无济于事。”此段问答看似寻常,实则蕴含着深刻的生活哲理。王孙贾之意,在于暗示奥神(喻指卫君)虽尊,然灶神(喻指当朝权贵)与日常更为切近,故“直接执事者更具实际影响力”(即俗谓“县官不如现管”之理)。其弦外之音,是劝孔子莫仅寄望于高高在上的卫君,而应审时度势,结好当权重臣。然此举显然低估了孔子之志节。孔子乃秉持“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之君子,岂肯曲意逢迎、阿谀权贵?史实亦证,孔子始终表里如一、言行一致。正因如此,他不见容于卫国权贵,终未能得卫君重用,反遭日益疏远。然孔子对此泰然处之,盖因其深信立身处世,贵在正直、真诚、坦率,否则难以安身立命。故孔子有言:“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论语·雍也》)所谓“罔之生”,乃相对于“人之生”(正直而生)而言。不正直之人,纵得苟活,亦不过侥幸免祸耳。
孔子力主为人正直,反对卑躬屈膝,然此绝不意味着其不谙处世之道。相反,孔子于此实为后人树立了极高典范。其在乡党间恭谨得体的言行(详见《论语·乡党》),即为明证。弟子之论,亦可佐证此点。如子游云:“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论语·里仁》)此言意为:劝谏君主当适可而止,若屡谏不听仍强谏,徒招羞辱;规劝朋友亦须有度,若反复劝说而对方不纳,反致关系疏远。可见,劝诫他人非仅凭一腔赤诚即可,尚需讲究策略,顾及对方感受,以免因过于频密而引发抵触,适得其反。
二、生活就是艺术
在孔子看来,生活即艺术,艺术亦生活。其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正是生活与艺术相融合的体现。此语不仅契合着儒家礼乐之呈现顺序,而且总结了君子成学立人之次第,蕴含着人生修养的进程。
据《仪礼》之《燕礼》《乡饮酒礼》《乡射礼》《大射》等记载可知,儒家礼乐之呈现与“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序次相契合。具体而言,“兴于诗”可对应:歌诗、献酒、立饮、站位;“立于礼”可对应:笙奏、献酒、立饮、站位;“成于乐”可对应:歌诗与笙奏相间表演,最后的声乐、器乐共同演奏。
郑国15号礼器坎复原(孔子博物馆藏)
就日常学习的阶段来看,学习应以言语开始,所以要“兴于诗”;中间要以行为为准,所以要“立于礼”;而最后要以美德为重,所以要“成于乐”。
就人生修养的进程来看,宋代邢昺的观点很有代表性。他说:“此章记人立身成德之法也。”(邢昺:《论语注疏》)那就是,修身应先学诗,之后学礼以立身,而最后学乐以成性。
显然,上述三方面实为一体,且每一方面皆融贯诗歌、礼仪、音乐三种艺术形式。诚如郑樵所言:“礼乐相须以为用,礼非乐不行,乐非礼不举。”(《通志·乐略·乐府总序》)三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可见,艺术已深深融入孔子的日常生活,成为其内在特质。故孔子诫子:“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又教弟子:“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
孔子之时,礼乐虽渐趋式微,然其流风遗韵犹存,浸润于日常生活之中。正因如此,孔子方能在齐国得闻《韶》乐,沉浸其中乃至“三月不知肉味”。此事足见孔子于音乐造诣之深、沉浸之笃。孔子如此,弟子亦然。如《论语·先进》所载,孔子与弟子言志,曾点“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从容应答,描绘暮春游咏之图景以喻其志。瑟声与言语相和,此情此景,生动展现了礼乐精神在师徒日常讲习间的自然流淌。
孔子博物馆之“风乎舞雩”情境
孔子深谙音乐表达情感之效,故常借乐抒怀。例如,《论语·宪问》载: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孔子在卫国时,有一次正敲打着磬。这时,有一个挑着草筐的人路过孔子的家门口,便说道:“这个磬敲打得很有深意啊!”接着又说:“鄙陋啊,硁硁的声音。没有人了解自己,也就罢了。水深,就索性连着衣裳淌过去;水浅,就不妨撩起衣裳走过去。”孔子听后,说道:“确实啊!果如他所说,那还有什么难处啊!”此时,面对讥讽,孔子胸怀大度,辞意微婉,却不想反唇相讥。他只是想表明,如果随波逐流,处世有何难处?而言外之意是,自己要甘为其难,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圣迹图·击磬图》(孔子博物馆藏)
通过这个故事可知,孔子的艺术水平超凡脱俗,甚至可以用磬声来表态极其微妙的情感。尽管这个挑筐之人并不赞同孔子的生活态度,但他的讥讽也并不能改变孔子“天下大同”的心愿和志向。而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孔子坚持不懈,并积极地推行礼乐,希望恢复周公时代的礼治。
众所周知,礼乐是一种情感教育、审美教育,即美育。所以,王国维《孔子之美育主义》说,孔子的教育是“始于美育,终于美育”,“且孔子之教人,于诗乐外,尤使人玩天然之美。故习礼于树下,言志于农山,游于舞雩,叹于川上,使门弟子言志,独与曾点”。由此看来,孔子教育弟子注重涵养其审美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例如: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论语·阳货》)
孔子到武城,听到了弹琴唱歌的礼乐之声。孔子莞尔一笑地说道:“宰鸡怎么需要用得着牛刀?”子游则以孔子的教诲对答。师徒二人对话,暗含着孔子平时是以礼乐教育弟子的,并且还教育弟子为政治国亦需推行礼乐之教。故而虽然是小小的武城,子游亦践行之,城内才有礼乐之声。
三、生活就是修养
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孔子认为,礼乐并不仅仅是玉帛和钟鼓这些外在的形式,还包含了人们的言行和情感。所以,孔子又说:“言而履之,礼也。行而乐之,乐也。”(《礼记·仲尼燕居》)就礼乐而言,人们的言行和情感才是最为核心的本质。因为礼乐不仅是生活,而且是修养。这就是说,把礼乐当作艺术还不够,还应当把它当作一种修养。因为艺术可能只是一种案头化的东西,而修养却必须踏踏实实地落实到实际的生活之中去。
灰陶女乐俑(武汉博物馆藏)
事实上,生活不是人们能够抽身而出并慢慢打量的场所,生活是每一个人容身于其中的境域。所以,对于有思想、有觉悟的人来说,不仅要研究理论,还要以一种生动的形式把它表现出来。
孔子所说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学而》),就体现了自己通过日常生活来修身养性的做法。学习礼乐并经常反复地练习,那必然要付出巨大的艰辛和汗水。所以,如果不能具备非凡的忍耐力,怎么可能持之以恒?古人所说的“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就说明了这个道理。而孔门把它置于《论语》的开篇,不正反映了孔子进德修身的毅力了吗?
当然,除了坚忍不拔的毅力之外,孔子的修身养性还涉及许许多多的方面。《论语·乡党》中就记载了孔子日常生活中遵守礼仪的种种表现。例如,“食不语,寝不言”“席不正,不坐”“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等等。又如: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论语·乡党》)
孔子在本乡的地方上,举止总是非常恭顺、好像不太会说话的样子。而在宗庙里和朝廷上,表达却能相当明白和流畅,只是显得比较谨慎而已。
所有这些表现,都是为了修养。因为在孔子看来,修养心性是士人所应具备的品德。孔子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这是说,士人要有志于圣人之道,如果他们以吃粗粮、穿破衣作为一种耻辱,那就不值得商议了。在这里,孔子通过穿衣吃饭这些生活琐事,来阐明君子立身行事的准则,可谓形象生动、耐人寻味。还有,孔子对颜回的称赞,以及对于南容的嘉奖,也都是以生活的某个片段来给予说明的。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
颜回在艰苦的生活之中,能够安贫乐道、矢志不渝,确实也难能可贵、不同凡响。当然,类似颜回这样贤德的弟子还有许多,南容就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位。他为人非常低调谨慎,所以能够做到“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论语·公冶长》)。另外,他还因为一种颇不起眼的细节而喜获一段姻缘,成为后世的美谈。据《论语·先进》记载: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南容多次吟诵《诗经·大雅·抑》篇中的“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深得孔子的赞许。为此,孔子就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南容所铭记的这四句诗是说,白圭上的污点可以磨掉,但言语中的污点没有办法去掉。于此可知,南容处处能以君子的品格来审视自己、要求自己,从而真正做到了严以律己、克己复礼。而孔子的做法也可圈可点,值得称道。因为在生活中,这不仅能够以小见大,而且也完全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