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儒学的弘扬,阅读《论语》似乎逐渐成了许多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在研读《论语》之前,我们首先应明白《论语》究竟是一部什么性质的书,以及应如何来阅读《论语》,亦即阅读《论语》的正确方法和态度是什么。关于《论语》一书的性质和阅读方法,古今学者论者甚多,本文姑就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与宋儒谢良佐《论语解序》中的观点,与读者朋友交流一二。
刘勰塑像
一、《论语》其书
关于《论语》一书的成书,班固《汉书·艺文志》言之甚明,即“《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由此可见,《论语》是一部主要记载孔子言、行、学、思的儒家著作,是孔门弟子将“各有所记”汇辑编纂而成的一部孔子言行记录。据南朝梁著名文学批评家刘勰所言,《论语》是古人文体中“论”的最早范本,正所谓“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故抑其经目,称为《论语》。盖群论立名,始于兹矣。自《论语》以前,经无‘论’字”。而“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又或者,“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文心雕龙·论说》)
概言之,“论”之体例是一种专门融贯性地阐述论究义理,亦即用以“述经叙理”的文体。然而,依古人孔子之为圣人的观念,“仲尼微言”自是“圣哲彝训”,当称为“经”,只因其是由“门人追记”,故“抑其经目,称为《论语》”。尽管如此,因《论语》以及《孝经》所记又毕竟是孔子“圣人言行之要”(《汉书·匡衡传》),故其在汉代已然被视同为“经”了,并在儒家经典著作不断扩充的过程中,于唐文宗开成年间被正式列入“经”的行列。
按清代学者章学诚《文史通义》所言,“论”主析理,“经”主垂教,二者功能有别。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以《论语》为“经之亚”,反映其过渡性质。无论是“论”,还是“经”,《论语》的核心性质未因分类差异而改变。所不同的是,前者强调的是其为“门人追记”,后者重视的是其所记为“圣人言行之要”。不过,其间的分际与意义差别亦不可不注意。因为从现代学术角度看,我们不能不对之严肃认真地加以慎思明辨,弄清楚“门人追记”是否就是孔子言行的历史真相(关于《论语》成书争议,可参见杨伯峻《论语译注·导言》),还是仅反映了孔门弟子心目中的孔子形象。如果是后者,则《论语》所记“圣人言行之要”只是间接向我们展现了孔子的心灵与精神世界。然而,迄今为止,我们要想真实了解和深刻领会孔子的心灵与精神世界,别无他法,只能通过“门人所记”间接地去了解和领会。因此,除了其他一些传世或新出土的、需要辨析其真伪的《论语》类文献之外,应主要研读的就是被大多数学者认为比较可信的《论语》一书,《论语》之为“经”而不止乎“论”的意义也正在于此。而如果探究其更深层次的意涵,古人所谓“经”是指“圣哲彝训”,亦即“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文心雕龙·宗经》)。
《典籍里的中国》之《文心雕龙》剧照
“经”要人们毋庸置疑地加以信持和奉行,而“论”则并不尽然。因为“论”之为“论”,既有“述圣通经”“义贵圆通”的“正论”(《文心雕龙·论说》),亦有“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荀子·非十二子》)而不免乎“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荀子·解蔽》)、陷于一偏之见的“曲论”。如果说“论”之为“论”,正在于其“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而义理有是亦有非,有圆通之正亦有偏曲之蔽,那么,我们是需要对各种各样的“论”加以审慎地研判和选择的。就此而言,由“门人追记”且据“各有所记”编纂的《论语》,其作为“论”的特性亦不例外,尤其是因为门人所追记的言辞简约而互有所异,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今天,都极易造成理解上的困难和歧义,故须对其所“记”加以融会贯通地理解,才能更好地了解或真切地领会孔子的心灵与精神世界。
二、如何读《论语》
不管《论语》一书究竟是属于“论”抑或是被列为“经”,如果它果真意在记述“圣人言行之要”的话,那么,我们应如何通过研读《论语》所记“圣人言行之要”来理解和把握孔子的心灵与精神世界呢?即应如何来读《论语》之书而识圣人之心呢?宋儒林之奇有言:“《论语》一部,圣人之心体在是,须是不释手看,始得。”(《宋元学案·紫微学案》)诚如是言,我们应如何“看”才能洞察“圣人之心体”,或者“读其书”而“识其心”呢?是通过“分章析句”的训诂方法揭示其微言大义,还是避免“溺心于浅近无用”的字句考证,转而以神会的方式把握其无穷旨趣?对此,宋儒谢良佐(又称谢上蔡)有精彩绝伦之论,足可为我们提供极富教益的指引和启迪。
谢良佐像
据《宋元学案·上蔡学案·论语解序》曰:
天下同知尊孔氏,同知贤于尧、舜,同知《论语》书弟子记当年言行,不诬也。然自秦、汉以来,开门授徒者,不过分章析句尔。魏、晋而降,谈者益稀。既不知读其书,谓足以识圣人心,万无是理。既不足以知圣人心,谓言能中伦、行能中虑,亦万无是理。言行不类,谓为天下国家有道,亦万无是理。君子于此,盍阙乎?盖溺心于浅近无用之地,聪明日就凋丧,虽欲读之,顾不得其门而入也。圣人辞近而指远,辞有尽,指无穷,有尽者可以索之于训诂,无穷者要当会之以神。
依谢氏之见,“圣人之言”是“不可以训诂形容其微意”的。那么,读《论语》之法当如何呢?那就是“勿以为浅近而忽,勿以为太高而惊,勿以为简我而忿且怒,勿以为妄诞而直不信”。但此书之难读亦是毋庸讳言的,因为“盖此书存于世,论其切于用而收近效,则无之”。如与其他各种论说相较,尤可见此书之“一无有也”。正如谢上蔡所说:
与道家使人精神专一之学,西方见性之说,并驾争衡,孰全孰驳,未易以口舌争也。谈天语命,伟词雄辩,使人可骇可慕,曾不如庄周、列御寇曼衍之言。笼络万象,葩华百出,读之使人亹亹不厌,曾不如班、马雄深雅健之文。正名百物,分辨六气,区味别性,可以愈疾引年,曾不如黄帝、岐伯之对问,神农之药书。可以资听讼折狱,可以饰簿书期会,曾不如申、韩之刑名。陶冶尘思,模写物态,曾不如颜、谢、徐、庾流连光景之诗。以至神怪卜相之书,书数博弈之技,其皆可玩,获售于人,而此书乃一无有也。(黄宗羲:《宋元学案》)
正因如此,故“欲使敏秀豪俊之士留精神于其间,几何其不笑,且受侮与!邈乎希声,一唱而三叹,谁其听之!淡乎无味,酒玄而俎腥,谁其嗜之!虽家藏人有,不委尘埃者几希矣!”谢氏基于其自身的读书经验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即“余昔者供洒扫于河南夫子之门(按:此‘河南夫子’指程颢,因居河南洛阳得称),仅得毫厘于句读文义之间,而益信此书之难读也”。
然而,《论语》之难读,绝非因其道理之浅陋浮薄,而是因其道“高深溥博”,不可“以浅智窥之”。否则,对《论语》的理解势必会陷于悖谬。譬如:“方其物我太深,胸中矛戟者读之,谓终身可行之恕诚何味。方其胁肩谄笑,以言餂人者读之,谓巧言令色宁病仁。未能素贫贱而耻恶衣恶食者读之,岂知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未妨吾乐。注心于利,未得而已,有颠冥之患者读之,孰信不义之富贵真如浮云。”(黄宗羲:《宋元学案》)而“过此而往,益高深矣,可胜数哉!”“唯同声然后相应,唯同气然后相求。”书之是否可读?或者书与人相远与否?那要看“是心与是书”是否声气相同。果“能反是心”以思以求,则“可以读是书矣”。(黄宗羲:《宋元学案》)
那么,“能反是心”者,究竟当何所思何所求呢?依谢氏之见,那就是“能脱去凡近,以游高明,莫为婴儿之态而有大人之器,莫为一身之谋而有天下之志,莫为终身之计而有后世之虑,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不求同俗而求同理者”。果能如是,则其人“虽未必中道,然其心当广矣,明矣,不杂矣”,而以广大、高明、纯粹之心读是书,则必会有所得。其所得“不唯念之于心”,且“必能体之于身”,乃至“油然内得”,不特得“虑思之效”,更得“力行之功”,虽“难以语人”,但自知“圣人之言,真不我欺者”,至此也就能“书与人互相发”(相互印证发明)了。而“及其久也,习益深,行益著,知视听言动,盖皆至理;声气容色,无非妙用”,则可以至于“心与天地同流,体与神明为一”(按:此系宋儒对《论语》境界的诠释,非文本原意)的境界,正所谓“若动若植,何物非我?有形无形,谁其间之?”读是书而力行至此,则“人与书”竟可以“相忘”矣。
三、读书解经之大忌
据笔者所见,上引谢氏如何读《论语》之论,堪称精义妙论。唯循此而读《论语》,必能使人与书相发相忘而有所得,亦必能识圣人之心或与圣人心灵相通,从而深切领悟到孔子所言、所思、所行的真相与义谛所在,而非仅以世俗卑陋之见解读孔子广大高明之言行而已。那么,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论语》阅读法呢?总结谢氏所言,应当是一种人书相发、心心相印的阅读法。当然,这不只是一种方法而已,事实上也是一种通过生命体认和人生证悟的方式阅读《论语》,进而走进孔子的精神世界,探求孔子圣人之道的必由之路。明乎此,我们亦自然会明白读书解经之大忌所在。要之,读书解经最忌“有主观的成见”,亦最忌“买椟还珠之蔽”。
经典常读常新,但读经最好运用“理智的同情”的体验方法,诚如贺麟先生在其著作《文化与人生》之《读书方法与思想方法》中所言:
体验方法即是用理智的同情去体察外物,去反省自己。要了解一物,须设身处地,用同情的态度去了解之。体验法最忌有主观的成见,贵忘怀自我,投入认识的对象之中,而加以深切沉潜的体察。体验本身即是一种生活,一种精神的生活,因为所谓体验即是在生活中去体验,离开生活更无所谓体验。体验法即是教人从生活中去用思想。体验法是要人虚心忘我,深入事物的内在本质或命脉,以领会欣赏其意义与价值,而不从外表去加以粗疏的描写或概观。体验是一种细密的、深刻的、亲切的求知方法。体验即是“理会”之意。所谓理会即是用理智去心领神会。
贺麟先生所谓的体验法,不仅能用来读书,还可用之于“体察人生,欣赏艺术”,亦特别适用于“研究精神生活或文化创造”(《文化与人生》)。它无疑也最适合用来解读《论语》这样的经典。在我们看来,上文所述谢氏的《论语》阅读法,其实也正是贺麟先生所说的体验法,而且正如贺麟先生所说:“宋儒最喜欢用体验。宋儒的思想可以说是皆出于体验。而朱子尤其善于应用体验方法以读书。”
贺麟先生
应用体验方法以读书,特别是读《论语》这样的经典,说到底,其根本目的是探求和领悟孔子圣人之道。宋儒伊川先生说得好:
圣人之道,坦如大路,学者病不得其门耳。得其门,无远之不到也。求入其门,不由于经乎?今之治经者亦众矣,然而买椟还珠之蔽,人人皆是。经所以载道也,诵其言辞,解其训诂,而不及道,乃无用之糟粕耳。(《近思录》卷二)
据此而言,读书解经不仅最忌“有主观的成见”,同时也最忌“买椟还珠之蔽”。只是一味地“诵其言辞,解其训诂”,却不能得圣人之道,结果只会将圣人的经典读解成“无用之糟粕”。
综上所言,读《论语》贵在体认与实践,而绝“不可只作一场话说”(《近思录》卷三)。读圣人书,务须得圣人之心,方能传圣人之道。当代读者研读《论语》,当以“体验法”贯通文本与生命,方不负“圣贤垂训”之本旨。朱子说:读书须“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贺麟先生认为,这种“如临战阵的读书精神,且足以作我们读书的指针”;“打仗失败只是武力的失败”,而“读书失败,就是精神的失败”。(《文化与人生》)信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