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碧强︱成人之道:孔子“学”的思想

陈碧强
2025-11-11
来源:《走进孔子(中英文)》2025年第5期

提出轴心突破理论的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将孔子和苏格拉底、佛陀、耶稣并称为四大圣哲,认为他们共同奠定了人类精神文明的基石,其思想跨越数千年,影响至今。伟大的事物必有伟大的开端。孔子作为伟大的教育家,是如何在礼坏乐崩的时代洪流中确立道德教育的核心方向的?又是如何通过持之以恒的修身实践成为万世师表的?笔者认为,根源皆在于。相对于更为根本,它是孔子思想发生学的起点,也是一个具有核心意义的基础概念,值得深入讨论。


一、何谓

孔子眼中的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归纳起来,包含三方面:

首先,学的表现形式多样。除了对象性的以外,问、闻、见、视、察等也属于学的范畴。问是主动的认识活动,侧重于知性的运用。《论语》中涉及的地方很多,如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论语·公冶长》,下引《论语》仅标注篇名),入太庙,每事问(《八佾》),等等。的目的是获取相关知识。闻和见属于被动的认识活动,侧重于感觉器官的运用,但也离不开大脑的思考。而视和察皆属于认知活动领域,通过对事物表象的观察,洞察事物的本质,它们与的目的一致,都是为了提高认识和改造世界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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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杏坛讲学图轴》(局部,孔子博物馆藏)

其次,学是追求知识和真理的统一。知识是具体的,代表了我们对事物局部的了解;真理是智慧的,是对宇宙和人生的整体性把握。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人过的。(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反思首先是反思具体事物,继而过渡到对真善美的思考,最后达到对形而上之道的把握。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颜渊》)。在孔子看来,向有道之人取法也是学,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他主张见贤思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

最后,学体现在日常的践行中。子夏是孔子晚年的弟子,他继承了孔子的教育思想,将实践化。他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学而》)行胜于言,知识再多,也需要落实在行动上才有力量。人人皆有灵明,圣贤为人们做出了榜样,即便没有知识,人们依然可以仿效圣贤,获得人格的提升。

综上所言,孔子的是一个知行一体的概念。他为学注入了新的内涵,改变了我们对学的狭隘认识,并且指导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通过各种方式展开为学的活动,从而涵养德性、增强能力、提升智慧,为人类教育活动开辟了更大的空间。


二、为什么要学?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无论何种道德理论,首先都要解决动力的问题,否则就是死的。学也是如此。从自然本性上来说,人都是好逸恶劳的,都希望少付出多回报,甚至不劳而获。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荀子说:学至乎没而后止也。(《荀子·劝学》)从某种程度上讲,学与人的自然本性相违背。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学呢?

首先,学是获取生存和发展技能的必由之路。从功利的角度说,学是为了获得立身处世的资本。知识就是力量。孔子把学放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认为生而知之者很少,大部分人都是学而知之。(《季氏》)孔子三岁丧父,十七岁丧母,如果没有能力,就无法在世界上生存,于是他十五岁便有志于学。学的最终目的虽是求道,但首先要学的是生存和发展的技能,以改变自己贫穷的处境和卑微的社会地位。孔子少而孤,为了生存下去,他首先学会的是赶车、放羊、主持丧礼等生存技能。孔子曾坦言: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子罕》)

其次,学是成就道德人格的必经之途。从修身角度说,学是为了成人。子路与孔子有这样一段对话: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宪问》)


孔子眼中的成人就是成就自身,成为人格完善的人,即君子。如果说古希腊哲学以爱智为精神特质,儒家哲学在某种程度上则是以成德为精神追求。儒学实质上是一种为己之学。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宪问》)为学的目的在于最大程度地完善自己,挖掘自己的潜能,而不是作为炫耀的资本表现给别人看。孔子论学,尤其注重精神修炼的超越性。当然,超越名利并不太容易做到,所以他感叹: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泰伯》)孔子盛赞颜回,是因为他做到了默识心通,其心三月不违仁(《雍也》)。而颜回之所以能近仁,就是因为他好学。孔子坚信,学问和道德自身就有价值,无须他者来证明,这便是后世学人津津乐道的孔颜乐处

最后,学是实现政治理想的必要手段。子夏讲: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子张》)学和仕是统一的。与佛、道的出世不同,儒家是入世的,主张入仕为官。儒者做官是为了行义,即推行自己的政治理念,让大道行于天下,造福天下苍生。孔子积极入仕,其目的也是将其所学应用于社会。他曾经以匏瓜为喻,表达了自己从政的急切心情: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阳货》)但是为政并不仅限于入仕一途,日常生活中的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也属于为政的范畴。是以有人问孔子:子奚不为政?孔子回答说:《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为政》)若是没有机会入仕为官,那就修身齐家,培养人才,影响当政者,也相当于从政了。而从政的前提,首先是要有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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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夏像

总而言之,无论是个人基本的生存和发展,还是道德人格的养成和理想的实现,都必须有赖于学。若没有学,人就无法在世界上生存,更遑论发展;若没有学,人就不知道是非善恶,更无从谈起成就完满的道德人格;若没有学,人就无法在社会上立足,更遑论惠及百姓、施于有政。因此,孔子特别强调学。


三、学什么?

按照儒家的学习规划,人十五岁以前入小学,十五岁以后入大学小学旨在学习洒扫、应对、进退之节及书、数等具体的文化知识。大学旨在学习诚意、正心、修己、安人之道,学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术。也就是说,孔子之学既包括具体知识的学习,也包括对宇宙人生之道的探索,其内容可提炼概括为四个字:文、行、忠、信。

一是文,即典籍的传承与学习。孔子对有各种论述,如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子罕》),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等等。在孔子的视野中,就是周公制定的礼乐体系,是典章制度的总和。孔子文教的具体指向为六经体系,也就是大六艺的传授。作为古代儒家教育的核心内容,六经的功能与治世之道紧密关联。孔子说: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史记》卷一二六《滑稽列传》)《礼》规范社会行为,建立秩序;《乐》调和情感,和谐人际关系;《书》记载历史经验,指导实践;《诗》抒发情志,传递思想;《易》揭示变化规律,蕴含哲学智慧;《春秋》褒贬善恶,彰显道德准则。六艺各司其职,共同构筑了修身治国的完整体系。孔子对六经的教化功能进行了系统阐述,揭示了儒家经典教育的核心目标与理想人格的养成路径: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礼记·经解》)孔子文教的目的就是通过对西周传承下来的知识体系的学习,领悟和把握其中所包含的精神本质,获得精神层面的提升,达到以文化人的目的。

二是行,即德行的修炼与实践。《论语》开篇即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是认识,是实践,二者适时结合,能增进对宇宙和人生的感悟,提升人的能力和智慧。孔子在此强调了,即实践的重要性。作为孔子教育体系的核心组成部分,其行教思想强调将知识转化为实践。孔子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意思是说,《诗经》背诵得再多,掌握得再好,如果不能将之应用于政治实践,也是毫无意义的。孔子告诫宰予听其言而观其行,强调才是检验真知的唯一标准。宰予言语出众,为孔门言语科之首,行为却存在疏漏,曾质疑三年之丧的合理性。宰予存在言过于行的毛病,故孔子特地以教之。邢昺在为《论语》作疏时,说:行谓德行,在心为德,施之为行。(邢昺:《论语注疏》卷七)可见学不仅是口耳之学、记诵之学,更要落实在道德和政治的实践中。相比于文,孔子更看重行。他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这表明道德践履要先于知识的学习。孔子鼓励将所学知识融入日常行为,不断提升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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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注疏》书影

三是忠和信。今人常以”“连用,但在先秦时期,二者紧密关联又各有侧重。强调为人处事要真诚无隐、尽心竭力与承担责任,朱熹将解释为尽己之心(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论语》中居之无倦,行之以忠(《颜渊》)、为人谋而不忠乎?(《学而》)等皆是此意。孔子以教弟子,目的是培养内在的责任担当。则强调诚信,要求在人际交往中恪守信义,言行一致是的基本原则。忠侧重内在尽心,信侧重外在守约。两者内涵虽侧重点不同,却又有紧密的内在关联性。是向内的道德驱动力,唯有尽心,方能诚信守诺;是向外的伦理实践,恪守承诺的行为是尽心的外在体现。是故《论语》中常将连用。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忠信是个人修养与社会治理的道德基石,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卫灵公》)在孔子看来,忠信是人的人性基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公冶长》),但这一普遍的人性需要通过学才能获得提升。因此,孔子将忠信作为学的重要内容,认为忠信对于培养高尚的人格意义重大。然而忠信只是德性修养的起点,要实现道德的升华还需要有道义支撑,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孟子·离娄下》);如果不讲原则地固执于忠信,则是小人所为,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子路》)。忠信不能离开道义,因而孔子说:主忠信,徙义,崇德也。(《颜渊》)

综上所述,文、行、忠、信相互联系,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学是为了提高文化素养,通过解决道德和实践活动中遇到的问题,验证学的效果;以忠信提高道德修养,促进理想人格的养成,完成学的目标。一言以蔽之,文和行是手段,忠和信是目的,四者共同构成了孔子之学的主要内容。


四、如何学?

孔子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四科十哲更是俊彦。孔子主张有教无类,对弟子们因材施教,总结了许多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

首先是举一反三。孔子说: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述而》)举一反三涉及认识论里面的推理和归纳,这是获得新知识的必要条件。孔子对子贡颇为赞赏,因为子贡能告诸往而知来者(《学而》),从已知中发现未知,从平凡的事物中体察到不平凡的道理。至于颜回的闻一以知十(《公冶长》),那就更可遇而不可求了。由此可见,学问不是老师单方面的灌输,而是师生共同参与探索,学生的主动性和首创精神非常重要。

其次是温故知新。温故知新和举一反三紧密相关,但又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孔子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为政》)从认知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人对于信息的接受都是有选择性的,不可能做到完全接受,而且在接受的过程中,还会流失部分有价值的信息。因此,温故就非常必要。在温故的过程中,我们常常能发现一些之前没有注意却重要的东西,从而完善我们的知识结构,提升认知层次。温故知新对于人文学科尤为重要。经典不是一遍就可以读通的,它需要我们反复阅读,反复体认,才能真正有所得,找到进入思想殿堂的钥匙。

再次是学思结合。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学与思必须相互结合、相辅相成。思不仅有思考的意思,也有反思的意思,前者的对象是事物,后者的对象是思想。孔子说: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季氏》)又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卫灵公》)没有思,学就没有深度;没有学,思就缺乏对象。只有将学与思相结合,才能真正学到知识。千百年来,人们正是沿着孔子开辟的这条道路,不断拓展认知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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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思”石刻(广西中医药大学)

最后是由博返约。博是广度,约是深度;博是知识,约是智慧。知识无穷而生命有限,唯有超越纷繁的表象,方能洞悉事物的本质。这就需要高层次的学习,而高层次的学习是一种化繁为简的能力。孔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颜回对此深有体会,说: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子罕》)博是广博,约是简约。有了简约的功夫,才不会迷失于感性的杂多。对于博与约的关系,孔子在回应达巷党人的质疑时,以执御执射的比喻作了精妙的阐述。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子罕》)


面对达巷党人的质疑,孔子没有正面回应,而是以六艺中的驾驶战车和射箭为例,说明博学和专精之间的关系。驾驶战车需要到处跑,象征广博;射箭需要聚焦于特定的目标,象征专精。对于君子品格的养成,两方面的能力都要具备。广博是专精的基础和前提,专精是广博的提升和升华。由广博而专精容易,反过来却很难。大概正由于此,孔子才会谦虚地说:我还是驾驶战车吧!孔子广博的学识影响了后来儒者的治学倾向。儒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然而,儒者不仅要学识广博,还必须有化繁为简的能力,上升到对事物根本原理的把握。这个根本原理就是孔子的一贯之道。在孔子那里,知识不是最高的追求,智慧才是。知识具体而有限,智慧整体而无限,知识是通向智慧的阶梯。如果没有一个根本的原则贯穿始终,即便知识再多,也无助于智慧的提升。孔子鼓励学生广博地学习,但一定要由博返约。


结 语

学者,效也;学者,觉也。学是为了激发自己的潜能,增进对宇宙和人生的感悟,成就理想人格。人多非生而知之,而是学而知之。学习是一生的事,离开学习,人不可能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遑论体认天道?至于学习的对象,应根据年龄大小、天赋高低和培养需要,有所区分,使人人各得其所。学的目标是成为有道德的人,故知识和道德密不可分。前者应该在后者的引导下进行,一切知识应该落实为优良的品行。但是道德容易陷入保守,只有通过不断的学习,才能破除对道德的机械固守。因此,学习应该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最后,笔者以六言六蔽作为此文的结束语: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阳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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