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与其他近代哲学家一样,严复将庄子置于全球多元的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中进行解读。大致说来,严复对庄子的解读从儒学视界、佛学视界、西学视界和老学视界展开。四个维度相互作用,既直观呈现了严复庄子观的近代风尚,又生动展示了严复庄子观的鲜明个性。有鉴于此,透视严复解读庄子的多维视界,既有助于直观感受严复厚重的西学素养,又有助于深切感悟严复对庄子的推崇备至。
关键词:严复;庄子;多维视界;近代哲学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近代诸子学与文化自信研究”(2022VRC041)
作者简介:魏义霞,女,黑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近代哲学与文化研究。
与其他近代哲学家一样,严复将先秦诸子置于全球多元的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中,庄子便在其中。“世运之说,岂不然哉!合全地而论之,民智之开,莫盛于春秋战国之际:中土则孔、墨、老、庄、孟、荀以及战国诸子,尚论者或谓其皆有圣人之才;而泰西则有希腊诸智者,印度则有佛。”严复的这段颇具雅斯贝尔斯“轴心时代”意味的议论,与康有为、梁启超等近代哲学家的说法如出一辙。在这个前提下,有两点尚需进一步澄清:第一,与其他近代哲学家相比,严复的西学素养更深厚,其对西学的阐发以及中西互释更全面也更深入。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严复对包括庄子在内的先秦诸子的解读融入了更多的西学因素。第二,与其他先秦诸子相比,庄子受到了严复的格外青睐乃至顶礼膜拜。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严复在探讨佛学或西方思想时往往最先联想到庄子。这两点预示了严复对庄子思想的解读和诠释与其他近代哲学家迥然相异,也极大地推动了对庄子思想的多维诠释和深度阐发。
严复一再突出庄子的老子后学身份,而他是在道家与儒家相互独立的前提下对庄子进行学术归属的。正因为如此,严复给予庄子的老子后学身份与康有为声称庄子是老子后学之间具有本质区别:第一,康有为有时将庄子归为孔子后学,明确断言“庄子在孔子范围,不在老子范围”。严复自始至终都没有将庄子与孔子联系在一起,而是笃信庄子的道家归属。第二,康有为声称“百家皆孔子之学”,并将老子、墨子代表的先秦诸子都说成是孔子后学。在这个前提下,康有为一面将庄子归入孔子麾下,一面将老庄并提。康有为的做法不仅使庄子游走于孔子与老子之间,而且模糊了道家与儒家之间的界限。严复始终恪守儒家与道家之间的界限,认为老子与孔子之间并无交集。正因为儒家与道家之间界限分明,严复才早年推崇老子、庄子代表的道家,1918年后则转向推崇孔子、孟子代表的儒家。
尽管严复恪守儒家与道家的界限,然而,他视界中的《庄子》是开放的。正如近代是一个多元文化视界圆融的时代一样,相对于各种学派的差异和对立而言,相通性、圆融性更容易受到近代哲学家的重视和关注。严复对庄子与儒学关系的认识也是如此。严复一再突出孔子与《周易》的联系,当他将《庄子》与《周易》一起视为中国哲学的经典时,庄子与《周易》、与孔子思想的相通、相同之处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证自明。不仅如此,严复对庄子所讲的对待作阴阳解,更是拉近了庄子思想与《周易》之间的距离。于是,他在《庄子·则阳》篇的“阴阳相照相盖相治”一句上写下了这样的话:“凡对待,皆阴阳也。”循着同样的逻辑,严复将庄子与孔子的思想联系起来,对《庄子·田子方》篇的“彼已尽矣”一语与《论语·子罕》篇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相互诠释。对于《庄子·田子方》篇的“彼已尽矣”,严复断言:“川上之叹,即此旨也。”除此之外,严复还不止一次地将庄子的思想与《中庸》以及孟子的思想相提并论。下仅举一例见其一斑:
神明,犹《中庸》之诚明。(此批在“明者唯为之使”一段上)
收视返听,求放心之说。(此批在《徐无鬼》篇“以目视目”一段上)
诚然,严复并非注意到庄子与儒家以及孔子思想相关的第一人。在此之前,康有为、谭嗣同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比严复的观点更彻底:康有为明确指出庄子在“孔子范围”,庄子的思想源于孔子,得孔子自由、平等和大同思想的真传。谭嗣同更是在将孔子之学划分为“两大支”的前提下,让孟子与庄子分别担纲一支,并且宣布庄子乃孔子之真传、嫡派。值得注意的是,康有为、谭嗣同对庄子得孔子真传以及庄子与儒家思想相通的论述是在庄子是孔子后学的前提下发出的,印证了庄子的孔学身份和传承谱系。与康有为、谭嗣同的思路截然不同,严复对庄子与孔子、儒家相同性的诠释是在庄子属于老子后学、道家与儒家各自独立的前提下发出的,故而更能证明庄子思想的圆融性和开放性。
严复对庄子哲学尤其是不可知论的解读和诠释除了与西方的培根、笛卡儿、穆勒、赫胥黎和斯宾塞等哲学大师的思想相提并论,还包括与佛学思想的互释。与将庄子的思想与西方的不可知论相提并论一样,由于认定庄子与佛学都秉持不可知论,严复模糊了庄子思想与佛学之间的界限。例如,他在论证庄子的不可知论时,一再对庄子的思想与佛学相互诠释,尤其是与佛学所讲的不可思议混为一谈。严复肯定庄子所讲的不可知论就是佛学所讲的不可思议,并在此基础上以佛学诠释庄子的思想。例如,循着以佛学所讲的无住解读庄子向往的逍遥的思路,严复将庄子所讲的道的变化与佛学所讲的轮回混为一谈。经过严复的诠释,反对执着、追求无住成为庄子和佛学的相同主旨。现摘录如下:
自此以下所反复者,即佛氏所谓无所住而生其心之义。佛所谓无所住者,庄所谓逍遥游也。执于小者固非,而骛于大者亦无当。故既云蜩鸠之笑鹏矣,而又言牦牛之不能执鼠。忧瓠落者,既有其蓬心,而巢一枝者,又无所用天下也。(此批在“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一段上)
日新不已,所以著者,皆陈迹也。此佛所谓濯足恒河已非前水。(此批在“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一句上)
于动而知其为止,于死而知其为生,于废而知其为起,此可谓能可不可,能然不然者矣。然而不足,又非其所以,必言所以,其惟忘己乎?此犹佛之言法尚应舍,无住生心之义。(此批在“其动,止也”一段上)
佛斥一切有为法。又云,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亦以有为者,莫不削性侵德故也。(此批在“法之所无用也”一句上)
与认定庄子的思想与佛学相混互为表里,对于《庄子·知北游》篇的“终身不故”一段,严复以佛学的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作注脚。对此,严复写下了这样的评语:“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其不故也,以其未尝新也。”
庄子与佛学密切相关乃至庄子是中国的佛学家是近代哲学家的共识,从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到章炳麟均对庄子的思想作如是观——在这方面,康有为和章炳麟的思想尤为典型:康有为在一会儿归庄子为老子后学、一会儿归庄子为孔子后学的同时,为了突出庄子思想的佛学内涵,甚至让庄子与列子独创一派,成为“中国之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康有为声称:“《列子》空虚,与《庄子》近,《列子》者,中国之佛也。”与康有为在学派归属上彰显庄子与佛学的密切关系迥异其趣,章炳麟着重在思想内涵上将庄子的思想佛学化,被他自诩为“一字千金”的《齐物论释》更是将对庄子思想的佛学化倾向推向了极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齐物论释》是对庄子的《齐物论》之“释”。而这个“释”可以理解为诠释、解释,理解为释氏之“释”亦未尝不可。从这个意义上说,严复对庄子思想与佛学的相互诠释是近代风气使然,并无特别之处。严复的创新之处在于,为庄子与佛学找到了新的中介和相同之处,那就是不可知论。具体地说,对于庄子思想与佛学同在何处,康有为归结为养心,谭嗣同归结为平等,梁启超、章炳麟归结为无我。与他们对庄子与佛学相同点的解读有别,严复将庄子和佛学的思想渊源归入不可知论之中,进而对庄子所讲的道之演变与佛学的无住等量齐观。
严复认为,老子后学是庄子的唯一身份。这似乎表明庄子与老子思想的相近相通之处更多。事实正是如此,在解读、诠释《庄子》思想的过程中,严复将庄子的思想与西学联系在一起比庄子与老子联系在一起还要多。这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庄子与西学的相通性,或许正是与西学的息息相通成为作为近代西学第一人的严复喜爱庄子的重要原因。审视、分析严复对庄子思想的解读、诠释即可发现,他所阐发的庄子思想的各个方面——从哲学到天演论代表的自然科学,再到自由、平等和民主代表的启蒙思想无一不与西学息息相通,并且每种思想都与多位西方思想家、哲学家的思想相互诠释。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与西学相合、互释成为严复解读庄子思想最突出的特征,西学视界也由此成为严复解读、诠释《庄子》最重要的维度。正因为如此,对于严复来说,庄子的思想与西学的相通、相合并不限于上述几个方面,而是包括与基督教以及其他自然科学的相通等。综观严复的思想可以发现,他对庄子与西方思想的相互诠释比比皆是。
值得一提的是,通过严复用自然科学解读《庄子》,庄子的思想与西方近代自然科学的相合之处俯拾即是、不胜枚举,下仅举一例:
厉风济,则众窍为虚,非深察物理者不能道。凡有窍穴,其中含气,有风过之,则穴中之气随之俱出,而成真空,医家吸入器,即用此理为制。故曰:厉风过,则众窍为虚。向解作“止”,误。(此批在“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一句上)
凡物之非彼非此者,曰罔两。魑魅罔两,介于人鬼物鬽之间者也。问景之罔两,介乎光影明暗之间者也,此天文学者所谓暗虚者也。室中有二灯,则所成之影皆成暗虚,必两光所不及者,乃成真影。前之罔两,既非人鬼,又非物鬽;后之罔两,既非明光,又非暗影;此命名之义所由起也。(此批在“罔两问景”一段上)
今科学中有天文地质两科,少年治之,乃有以实知宇宙之博大而悠久,回观大地与夫历史所著之数千年,真若一吷。庄未尝治此两学也,而所言如此,则其心虑之超越常人,真万万也。所谓大人者非欤!(此批在“客,大人也”一段上)
秋毫小矣,乃至其端,乃至其端之万分未得处一焉,此算学家所谓第三等微分也。(此批在“秋毫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一句上)
上述评语共同显示,被严复拿来为庄子思想作注脚的西方近代自然科学涵盖物理学、医学、天文学、地质学和数学等诸多学科,涉及的具体内容更是五花八门。这直观而形象地反映了严复诠释庄子的多维路径,更是将严复解读、诠释《庄子》的西学视界推向了极致。
进而言之,在严复看来,庄子的思想与西方近代的自然科学相合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带有某种必然性。奥秘在于,严复就是以西学为视角切入《庄子》的,故而热衷于以西方的自然科学解读庄子的思想。例如,对于历来被学术界搬来证明庄子思想虚幻化的《庄子·知北游》篇的“通天下一气耳”,严复通过训气为力将之实化,于是在“通天下一气耳”一句上批注说:“今世科学家所谓一气常住,古所谓气,今所谓力也。”这样一来,“通天下一气耳”便变成了通天下一“力”耳。借此,严复旨在强调,万物都是由进化而来的,进化的动力就是力;宇宙万物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样子,“咸其自己而已”,都是自身内部的力作用的结果,无所谓造物者。经过严复的这番解读和诠释,庄子所讲的“通天下一气耳”成为天演哲学的一部分,并且彰显了进化的因果法则——对于宇宙万物及其进化来说,力是因,万物是果。分析至此,因果律成为庄子思想的题中应有之义。这用严复本人的话说便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果必有因也。”借助对庄子这一思想的解读和发挥,严复得出结论,宇宙及其万物皆由进化而来,都是“质力相推,相济为变”的结果。与这种理解和思路相一致,严复在《庄子·庚桑楚》篇的“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一段上写道:“宇宙,皆无形者也。宇之所以可言,以有形者列于其中,而后可以指似,使无一物,则所谓方向远近皆亡;宙之所以可言,以有形者变于其际,而后可以历数,使无一事,则所谓先后久暂亦亡。故庄生云尔。宇宙,即今西学所谓空间时间。空无尽处,但见其内容,故曰有实而无乎处;时不可以起讫言,故曰有长而无本剽。宇者,三前之物,故曰有实;宙者,一亘之物,故曰有长。”
饶有趣味的是,严复不仅习惯于从各个方面彰显庄子思想与西学的内在关联和高度契合,而且喜欢直接用英语批注《庄子》。这方面的情况在《〈庄子〉评语》中不乏其例、比比皆是,下仅举一例:
《庄子·养生主》篇:
依乎天理,即欧西科哲学家所谓We must live according to nature。(此批在“依乎天理”一句上)
《庄子·骈拇》篇:
与生俱生,曰性;群生同然,曰德;因人而异,曰形。骈拇枝指与生俱来,附赘悬疣,专形而然。
性=Nature 德=Essence
形=Accident 侈于德=Abnormal(此批在“骈拇枝指……而侈于性”一段上)
《庄子·天地》篇:
知=Inference 离朱=Observation
吃诟=Experiment
(此批在“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一段上)
德=Properium (Property)
(此批在“物得以生谓之德”之“德”字上)
县宇=Abstraction(此批在“离坚白若县宇”之“县宇”二字上)
……
Evolution(此批在“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一句上)
《庄子·达生》篇:
From practice it becomes habit,and from habit it becomes reflex action. Then the thing can be done without the 1east interference of ones brain. (此批在“工倕旋而盖规距”一段上)
《庄子·庚桑楚》篇:
移是=relatively right(此批在“请尝言移是”一句上)
……接知=Know by intuition,谟知=Know inference。(此批在“知者,接也;知者,谟也”一句上)
《庄子·天下》篇:
Hegelian Philosophy.(此批在“至大无外,谓之大一”一段上)
希腊名家之Sophistry.(此批在“卵有毛,鸡三足”一大段上)
用英文批注、解读庄子思想的例子在《〈庄子〉评语》中还有很多,上面所列举的评注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很显然,严复这样做的目的与其说是在展示自己的“英语”,不如说是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庄子与西方的思想如此相似乃至相通,直接用英语作注比用中文更得心应手,更能表达庄子思想的深意。由此联想到严复早在翻译《天演论》时就津津乐道的通外文后读中国书可得神解不难想象,《庄子》是最大的受益者。通外文催发了严复对《庄子》的神解,西方思想使严复在《庄子》中发现了中西哲学的相近相通。正因为如此,即使是与《老子》或者与以《周易》为首的六经相比,严复肯定与西学相通乃至以外文注释最多的也非《庄子》莫属。这直观展示了庄子与西方思想的相合,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严复以西学维度解读《庄子》的至关重要。
无论将庄子归为老子后学还是将庄子与老子并提的传统都源远流长,西汉时期的司马迁在《史记》中就将庄子归入老子后学,并在《老子韩非列传》中指出《庄子》的《渔父》《盗跖》《胠箧》等篇就是专门攻击儒家思想的。在秦汉之后的漫长古代社会中,无论魏晋玄学还是宋明理学,均将庄子视为老子同调,对两人的推崇或贬损大都是一同进行的。这意味着魏晋玄学、宋明理学都未对庄子与老子的思想进行区别,也注定了两人在古代社会中的密不可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老子和庄子的命运在几千年的历史上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将老庄并提的传统在近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不仅表现为庄子不再是老子后学,而且表现为老子、庄子的命运呈现出极大反差。中国近代是西学大量东渐的时代,更是第一次全面审视中国本土文化的学术源流和诸子百家关系的时代。近代哲学家对先秦诸子的关系以及对中国本土文化源流的理解存在着明显的分歧,焦点在于老子与孔子之争。问题的关键是,无论尊孔还是尊老,近代哲学家都对庄子表现出浓厚兴趣,甚至推崇备至。这自然造成了庄子在思想上高于老子,在身份上与老子疏远的局面。随之而来的是,在中国近代,老子后学不再是庄子的唯一身份或学术归属,庄子甚至成为老子的批判者。于是,老子与庄子的关系成为热门话题,也成为聚讼纷纭的敏感话题。
康有为有时将庄子归为老子后学,有时又将其归为孔子后学,并特意强调庄子不是老子后学。如此一来,老子与庄子的关系处于微妙之中,而他有关作为孔子后学的庄子颠簸老子的说法更是造成了庄子与老子关系的紧张。到了谭嗣同那里,庄子的唯一身份是孔子后学,并且是“孔氏之嫡派”“孔氏之真传”。这样一来,庄子便完全脱离了与老子的关系。梁启超虽然坚定地认为庄子是老子后学,但是,他宣称关尹是老学正宗,杨朱是老学中的大家。这样一来,梁启超便使庄子处于老学的别传之列。梁启超的思想以多变著称于世,他的观点彼此之间相去甚远,却都在有意无意之间疏远了庄子与老子的关系。与康有为、谭嗣同和梁启超疏离庄子与老子的关系截然相反,严复坚决地把庄子归到了老子麾下,同时使庄子成为老学中的显学。更有甚者,从严复认定杨朱与庄子是同一人的角度说,庄子乃是老子的唯一后学。对于这一点,严复将老庄并提就是最好的证据。尚需进一步澄清的是,除了谭嗣同从未将老庄并提,近代哲学家都曾经将老庄并提。
在这个前提下尚需看到,严复将庄子与老子并提的做法传达出有别于其他近代哲学家的思想主旨和意趣诉求。具体地说,康有为在将老庄并提的同时亦将老杨并提。更有甚者,鉴于杨朱之学在战国时期的影响,康有为以杨学指称老学,杨朱的这一殊荣显然是庄子无可比拟的。与康有为的做法和意图相去甚远,严复只是将老庄并提。除了庄子,严复没有将其他人与老子并提。诚然,严复曾经不止一次地将老子与黄帝联系在一起,并将两人思想合称为黄老之道或黄老之术。这一语境中的黄帝与传说中的三皇五帝不同,是假托的人物;退一步说,即使是真实人物,黄帝生活的时间也先于老子千百年,故而不可能成为老子后学。不仅如此,康有为、梁启超将众多国学人物归为老子后学,庄子被淹没其中。例如,康有为声称老子后学“流派甚繁”,将申不害、韩非等先秦诸子都说成是老子后学。梁启超视界中的老子后学在人数上同样阵营庞大,仅就《老孔墨以后学派概观》而论就多达几十人。与康有为、梁启超的做法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严复视界中的老子后学只有庄子和杨朱两人,更何况他认定庄子与杨朱是同一人。老子后学阵营的缩小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庄子对于老子学说的重要性,既从一个侧面展示了庄子地位的提升,又为严复的老庄并提及老庄互释提供了前提条件。
问题到此并没有结束,在将庄子归为老子后学的前提下,严复进一步凸显庄子与儒、墨诸家的分歧,以此彰显庄子与老子思想的一致性。无论在评注《老子》还是《庄子》时,他都牢记这一点。在品读《老子》时,严复写道:“太史公《六家要旨》,注重道家,意正如是。今夫儒、墨、名、法所以穷者,欲以多言求不穷也。乃不知其终穷,何则?患常出于所虑之外也。惟守中可以不穷,庄子所谓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也。”同样,在评注《庄子》的过程中,对于《胠箧》篇的“圣人生而大盗起”一段,严复写道:“太史公所谓剽剥儒墨,即谓此等。”并不限于此,严复还为庄子“剽剥儒墨”的论点找到了其他证据。对此,他明言声称:“老庄之所谓仁义,煦煦孑孑者也,与孔孟所谓仁义大殊。必推极而言之,即韩愈之博爱行宜,亦恐有未尽也。夫煦煦孑孑之仁义,其终几何不伪;故曰,唯且无诚;既无诚矣,则未有不为禽贪者器;既为禽贪者器矣,则方其始用,其利天下不过一覕,而贼天下可以无穷,驯至人与人相食,其言不为过也。”由此可见,与认定庄子是道家相一致,严复同意司马迁关于庄子颠覆孔子的观点。
总而言之,严复对庄子的审视和归属带有一个鲜明特点:第一,严复始终将庄子与老子联系在一起,这一点与康有为、谭嗣同将庄子归为孔子后学天差地别。第二,严复极力提升庄子在老学中的地位,这一点与梁启超在老子众多的后学中将庄子边缘化迥然相异。
儒学视界、佛学视界、西学视界与老学视界构成了严复审视、解读《庄子》的四个不同维度,同时也呈现了《庄子》的四个不同面向。深入分析这几个维度可以得出两点认识:第一,严复审视《庄子》的儒学视界、佛学视界、老学视界与西学视界不可等量齐观,西学视界占据了最大比重。第二,儒学视界、佛学视界与西学视界对于《庄子》的意义并不相同。具体地说,儒学维度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庄子》的圆融性和开放性,与严复以及近代哲学家的全球视野和多元心态相互印证,又迎合了近代哲学中西和合的时代呼唤。一方面,儒学视界、佛学视界、西学视界与老学视界既构成了严复《庄子》观以及庄学观的四个基本维度,也拉近了与其他近代哲学家的距离;另一方面,在这个前提下尚需看到,严复通过这四方面对《庄子》的解读和诠释与其他近代哲学家不可同日而语:就儒学维度凸显庄子思想的开放性和圆融性来说,无论康有为还是谭嗣同都是在以孔子为代表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百家的维度上立论的,并非像严复那样只以孔子代表儒家。就佛学维度来说,从康有为、谭嗣同到章炳麟都无一例外地拉近庄子与佛学思想的距离,与佛学互释甚至成为他们与严复一样喜好庄子的原因。尽管如此,严复所讲的庄子与佛学的相似相通的具体内容指以不可知论为核心的哲学,在康有为那里指心学,在谭嗣同那里指破对待的解构方式,在章炳麟那里指相对主义。就西学维度来说,严复所揭示的庄学内容除了启蒙思想,还有不可知论。后者是其他近代哲学家所不曾关注的,却被严复格外看重。正因为如此,不可知论也成为严复对庄子顶礼膜拜的原因之一。
尚需进一步澄清的是,严复对庄子思想的解读和诠释集中在《〈庄子〉评语》中,评语这种解读方式注定了严复对庄子思想的阐发、注释是以评点的形式进行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就关注内容而言,严复采取的点评方式尽管不如专题研究那样深入系统,却由于对《庄子》各篇、章、节、句乃至字的评点而兼顾细节,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面面俱到的效果。这成为严复解读庄子思想的独特方式,也成为迥异于康有为、梁启超和章炳麟等其他近代哲学家的独特之处。除了《庄子》杂篇的《让王》《盗跖》《说剑》《渔父》,严复对《庄子》的其余各篇都进行了评注。具体地说,严复对庄子思想及《庄子》的研究与康有为钟情《庄子·天下》篇,梁启超侧重内七篇和《庄子·天下》篇,章炳麟热衷于《庄子·齐物论》篇,呈现出明显区别。
与评注的解读方式息息相通,严复不仅着重诠释、解读《庄子》的思想,而且探讨了《庄子》篇章的真伪和作者问题。例如,他言之凿凿地肯定《庄子·说剑》篇的作者是战国策士,并据此声称该篇与《让王》《盗跖》《渔父》一样是伪作。这用严复本人的话说便是:“世传《让王》、《盗跖》、《说剑》、《渔父》四篇为伪作,信哉;就此四篇中,以《说剑》为最无意义。其为战国策士之流所为而羼入者,无疑也。”在严复的视界中,《庄子》三十三篇中只有《让王》《盗跖》《说剑》《渔父》四篇是伪作,因而没有对这四篇进行评注。除了这四篇之外,严复肯定其余二十九篇都出自庄子之手,并都做了批注。在此过程中,严复从文风的角度注意到了《天地》《天道》两篇的独特性。在总评这两篇时,他提到了这两篇与《庄子》其他各篇在表达方式上存在着明显不同。尽管如此,严复最终还是将《天地》《天道》两篇归于庄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严复写道:
此篇(指《天地》——引者注)真庄文而明决,独异他篇。
此篇(指《天道》——引者注)笔意驯近,不类庄文。
除此之外,对于被视为后人所作的《庄子·天下》篇,严复同样明确了庄子的所有权。这样一来,在《庄子·天下》篇的版权问题上,严复便与康有为、梁启超走到了一起。深入分析比较可以发现,严复与康有为、梁启超的观点并不相同,彼此之间可谓是殊途同归:第一,就《庄子》的作者而言,康有为断言:“通部《庄子》皆寓言,独《天下篇》乃庄语也。”与康有为的认定有别,严复不是只将《庄子·天下》篇看作庄子所作,而是将包括《天下》篇在内的二十九篇都归功于庄子。从这个意义上说,康有为对《庄子·天下》篇情有独钟,严复对《庄子》内七篇的热情和评价甚至胜过了《庄子·天下》篇。第二,就《庄子》的主旨而言,康有为将《天下》篇的立言宗旨界定为庄子颠簸老子而推崇孔子,梁启超则将《庄子·天下》篇视为对先秦学术的总结。严复对《庄子·天下》篇主旨的概括与康有为截然相反,因为他在其中读出了庄子对老子的偏袒。与这一界定互为表里,严复在《〈庄子〉评语》“天下第三十三”的题目上写道:“此篇所列而论之方术,曰墨翟、禽滑釐,曰宋钘、尹文,曰彭蒙、慎到、田骈,曰老聃、关尹,终乃自叙。虽然,春秋战国方术之多,不减古欧之希腊。庄生独列此四五者,其大者则周孔,小者则史谈之六家,岂其所取,必与己为类,而有其相受递及者欤?不然,其言固不足以尽当时之道术明矣。”钱基博曾经指出,庄子的《庄子·天下》篇遍述诸子而独遗孔子。严复不仅提出此篇遗漏了周公和孔子这样的大家,而且指责庄子忽视了司马谈所讲的六家,并在这个前提下指责《庄子·天下》篇有失公允。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严复对于庄子与老子思想的渊源关系的彰显。第三,就《庄子》的定位而言,严复与康有为一样将《庄子·天下》篇视为庄子思想的“主观表达”,而不是梁启超所认定的对先秦思想史的“客观描述或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