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树芝 |《庄子》内篇孔子形象辨析

崔树芝
2025-11-21
来源:《孔子研究》2024年第4期

摘要:《庄子》一书中的孔子形象之所以是多面的,根源于《庄子》文本的复杂性。由《天下》篇提供的线索,我们可以总体上窥探庄子与孔子的关系。而要探明庄子对孔子的真实态度,必须回到内篇。孔子在内篇出场十次,六次形象是正面的,其余四次学界褒贬不一。从文章的完整性、义理的关联性以及文本的相关性等多维角度来看,孔子形象即便在存疑的四处也是正面的。庄子在内篇表彰孔子,并不足以证明“庄子儒门说”,却可以启发庄、孔关系乃至儒、道关系的新思考。对内篇中孔子形象的辨析,可以帮助我们还原庄学的真面目。

关键词 :庄子;内篇;庄、孔关系;孔子形象

历史中真实存在的庄子,我们知之甚少。但自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以来,庄子一直被当作老子的信徒,其为学宗旨被说成是“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此后,老庄同是道家的巨擘,遂成为千百年来思想界主流的看法。当然,其间也不乏对庄子刻板的道家形象提出质疑者,韩愈《送王埙秀才序》、苏轼《庄子祠堂记》两篇文章就明确提出过“庄子尊孔论”。这一观点在觉浪道盛、方以智、王夫之等明遗民中获得更大的认同,并发展出更为完备的“庄子儒门说”,其余响至今不绝。庄子之学受到老子的影响,学界一般无异议;但说庄子尊孔,乃至出于儒门,却引起许多学者的不安。另外,“道家”之名非先秦所有,理所当然地把庄子归于“道家”之列,且以此为前提断然判定庄子之学的旨趣,又难免先入为主之讥。况且,司马迁举例说明庄子“诋訿孔子之徒”的证据,并非出于世所公认的内篇,而是疑为后学续作或伪作的外、杂篇(杂篇《渔父》《盗跖》、外篇《胠箧》),论据本就薄弱。为了探明庄子之学的真趣,最好先悬置“道家”的刻板印象,回到《庄子》文本,平心而论庄子对孔子的态度。

一、从《天下》篇看庄孔关系

《天下》篇位居《庄子》三十三篇之末,历来皆被看作《庄子》的“自序”或“后序”。把“自序”放在书末,在先秦两汉是通例,如《吕氏春秋·十二纪·序意》《史记·太史公自序》《淮南子·要略》《汉书·叙传》等皆然。因此,编在书末,并不代表时间上的后出,实是著者意图之所在。据刘笑敢考证,《庄子》全书皆完成于先秦,且《天下》篇早于《至乐》篇;而《至乐》篇与内篇较为紧密,完成的时间也最接近战国中期。因此,有理由相信,“《天下》篇所表达的论点如不是庄子本人的晚年定论,至少也是可以代表庄子本人思想的定论。”

《天下》篇不仅是《庄子》一书的“后序”,更重要的其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先秦学术史论文。但与先秦两汉同类型之《荀子·非十二子》《韩非·显学》《史记·太史公自序》《汉书·艺文志》不同,《天下》篇不是按照历史的顺序或挨个点评的方式发表议论,而是依与“道术”的亲疏关系,呈现一精神辩证发展的历程。《天下》篇的作者先把天下所治的“方术”归本于无乎不在的“道术”,而此“道术”即是神明、圣王所由出的“一”。“道术”既然无乎不在,就宗本之人而言,则分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君子、百官与民,而各得其理;就运用之道而言,则分数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而各有所明。人能弘道,古之人明体达用,故“其运无乎不在”,此即体用兼备的“内圣外王”之道。但“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诸子百家皆是“不该不遍”的“一曲之士”,“古之人其备乎”的“无乎不在”的道术,遂“为天下裂”。

百家之学,亦本于道术,即所谓“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可问题在于,百家偏执道术之一端以为真理,导致“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更为可悲的是,百家自以为掌握了真理,并以其自以为是的真理指导实践(即“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往而不反”,最终“道术将为天下裂”。《天下》篇的作者在夫子自道之前,把百家所见的道术,依小大精粗的次第,由末返本地列为四等,分别是:一、墨翟、禽滑厘,二、宋钘、尹文,三、彭蒙、田骈、慎到,四、关尹、老聃。墨子之流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虽独能任,奈天下何”。宋钘之流“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明显比墨子之流少些偏执,但仍不免人我之分。慎到之流则“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已无人我之分,故能无心以顺有,“动静不离于理”。但此等偏执于无知,“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故王夫之判之为“枯木禅”。以上三等,层层遣荡,自然不能真见道术。至于关尹、老聃,则“澹然独与神明居”,“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是真有见于道术者,故作者赞曰:“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身为道士的成玄英在为郭象注所作的疏文中,即以此判定庄子肯定关尹老聃为“古之大圣”。从义理的次第开显而言,作者在说完以上四等之后,又论庄子之学,可见庄子自是超越于以上四等无疑,则关尹老聃虽可谓博大真人,此就其真有见于道术而能“主之以太一”而言,但并不圆满。其所以不圆满,在杨儒宾看来,“乃因关尹、老子‘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亦即他们都是固守在一种深层意识的哲学家,精神只有关照的作用,而没有发展的动能。”故方以智批评老子为“守财虏”,意谓老子只是见道而明“本”之体,却未能达“物”之用也。而庄子则能“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同时,亦能“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此真能见道术之浑全,而明体达用、内圣外王者也。由此可见,说庄子之学有继于老子则可,说其学“要本归于老子之言”则不可,故王夫之说庄子“自立一宗,而与老子有异焉”。

庄子之学有进于老子,已如上述。那么,庄子又是如何看待孔子的呢?在《庄子》三十三篇中,孔子无疑是被提及最多的历史人物,出场的次数甚至数倍于老子。笃信“庄子儒门说”的钟泰更是发现:“(《庄子》三十三篇)其称孔子,或曰孔子,或曰夫子,而于老子,则每曰老聃,轻重之间固已甚有别矣。其引述孔子之言,除《盗跖》《渔父》之篇出于其末流假托者外,多至二十有八,若老子之言才十有四,又什九皆与孔子相问对。”钟泰所言称呼之异,也不尽然,在内篇的《齐物论》中,庄子即借长梧子之口,说:“丘也何足以知之。”而孔子出场次数之多,却是显见的事实。但奇怪的是,《天下》篇的作者评骘百家,却未及孔子,乃至不提儒家,这与孔子在战国的名人影响以及儒家在当时的显学地位是不相称的。对此,苏轼在《庄子祠堂记》中即作庄子尊孔解,曰:“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骈、关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以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这当然是苏轼的推测,但孔子凌驾于百家之上而不名一家,确给人作如是推断的理由。更何况,《天下》篇虽未明言孔子,却称述“六经”(其序为《诗》《书》《礼》《乐》《易》《春秋》)。最早提出“经”之概念的是荀子,其在《劝学》篇中谈及“五经”,曰:“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天下》篇谈及“六经”,颇与“道家”的庄子不符,有人即以此推断此篇写于汉初,因《周易》是后来才被列为经书并逐渐变为“六经”之首的。刘笑敢以汉初陆贾《新语》已有“五经”之说为据,又据顾颉刚考证,“五经”之说出现于“六经”之后(汉时《乐》已失传,故退出“六经”之列),推断先秦“六经”之说很可能就源于《庄子》。如果我们承认《天下》篇为《庄子》一书的“后序”,能代表《庄子》的著述意图,由其推崇“六经”,即便不能得出“庄子儒门说”的结论,也可以得出庄子尊崇孔子的推断,起码可以断定庄子并无揶揄孔子之心,如谢祥皓、方勇诸人所论。

我们也不应忘记,《天下》篇所谓的道术,乃内圣外王之道。“内圣外王”一词出自《天下》篇,宋明以来,一直为儒家学者所借用,来称谓儒家之道。当代新儒学大师牟宗三甚至认为宋明诸儒的“内圣外王”尚不够,提出“内圣开出新外王”的命题,以此作为儒家第三期发展的使命。如果后世儒者皆以孔子之道为“内圣外王”的典范,那么,说庄子能理解孔子,起码是可以得到同情的。郭象注的序言即持此观点,曰:“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认为庄子虽没有具体呈现,却能明内圣外王之道而言说之,而能体之者则孔子也。

对《天下》篇的上述分析,已经可以从总体上反映出庄孔的关系。但要具体地澄清庄子对孔子的态度,必须走进《庄子》内篇,逐一考察孔子的形象。

二、内篇中的孔子形象

论者不难发现,孔子在《庄子》一书中的形象是多面的。据著名庄学史研究学者方勇的观察,《庄子》书中的孔子,或以儒家面貌出现,或由儒而道,或以道家面貌出现。因此,历代学者基于不同的孔子形象,推断出庄子对孔子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即“诋訿”说、“助孔”说和“尊孔”说。之所以会出现不同的解读,方勇认为:“历代学者往往不能从整体上理解庄子的用意,因而做出了各种片面甚至违背情理的解说。”方勇所谓的“整体”,实际上是以儒道斗争的立场,揣摩“道家”大师庄子的本意,即以塑造孔子形象的前后转变(由儒向道,而后代道家立言),作为有效的斗争策略。那么,从整体上理解庄子的用意,方勇认为司马迁的“诋訿”说大致可取,而“助孔”“尊孔”二说,“或片面武断,或违背情理,咸非庄子当日著笔本意”。可是,如果熟悉那些持之有故的“庄子尊孔论”的谱系,那么断然以儒道斗争的立场判定何为“庄子当日著笔本意”,也难免招致“片面武断”的批评。著有《儒门内的庄子》的杨儒宾从传记的角度发现,庄子与孔子本属宋国同乡,有深厚的故国情思,且分享了共同的殷商文化传统,而后指出:“如果这些因素可以成立的话,那么,明末这些高僧大儒‘引庄入儒’的动作就不是那么地难以理解。”如今我们也可以说,如果杨儒宾的说法成立,若论动机,即所谓庄子塑造孔子形象的“用意”,论说庄子有意要“诋訿”孔子,要比“助孔”“尊孔”二说困难得多。

实际上,若考虑到《庄子》三十三篇成书过程的复杂性,孔子所以会以不同的面貌出现,也就不难理解了。依通常之见,《庄子》内篇思想较为连贯,多被认为出自庄子之手;而《庄子》外、杂篇观点常有歧异,乃至相互对立。通过对文本进行多方分析,刘笑敢认定外、杂篇皆为庄子后学所作,且可分作三类,即述庄派、黄老派和无君派。也就是说,庄子后学与韩非所谓的“儒分为八,墨离为三”一样,也发生了分化,后学亦“多得一察焉以自好”,故庄学“将为天下裂”,三十三篇中孔子有不同的形象,也就无足为怪了。虽然后学三派亦皆本于庄子,三十三篇皆可统称为庄子学派的作品而统摄于《庄子》一书,但刘笑敢还是指出:“研究庄子本人的思想应以内篇为主要资料。”

只就文本而言,“诋訿”说多基于外、杂篇,而“助孔”“尊孔”说则多基于内篇。内篇提及孔子十次,且多以正面形象出场,这是有目共睹的。但仍有几次出场,可作负面解读。即便持“庄子儒门说”的杨儒宾,也不得不承认,《齐物论》“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与《德充符》“叔山无趾踵见孔子”两节,“孔子成了配角,而且庄子的用语可以解释成是揶揄的”。如果硬要说成是庄子助孔或尊孔,就要额外作出一番解释,而他在脚注中从语言行为学的角度,把“揶揄”解读成释放身心紧张的“笑话”功能,某种程度上,也只能是“止增笑耳”,是不足为据的。

为了搞清楚内篇中庄子对孔子的具体态度,不妨先把孔子出场的相关章节及字面态度,罗列如下:

(1)《齐物论》一节: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态度存疑。

(2)《人间世》三节:颜回见仲尼、叶公子高将使于齐、孔子适楚。前两节为导师形象,后一节存疑。

(3)《德充符》三节:鲁有兀者王骀、叔山无趾踵见仲尼、鲁哀公问于仲尼。第一、第三节为导师形象,第二节存疑。

(4)《大宗师》三节: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颜回问仲尼、颜回坐忘。前两节为导师形象,后一节存疑。

由此可见,内七篇中孔子在四篇中出场十次。孔子在“颜回见仲尼”一节,提出“心斋”论;在“叶公子高将使于齐”一节,提出“乘物游心”论;在“鲁有兀者王骀”一节,提出“无假守宗”论;在“鲁哀公问于仲尼”一节,提出“才全德不形”论;在“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一节,提出“游乎天地之一气”论;在“颜回问仲尼”一节,提出“寥天一”论。以上六论,孔子皆是正面形象,乃至导师形象,杨儒宾评曰:“庄子将布达真理的荣耀给了孔子。”当然,这里的孔子形象,只代表庄子眼中的孔子,是庄子塑造之孔子,不能与历史中真实存在的孔子完全画等号。论者难免会提出质疑,即便庄子给予孔子正面的形象,其本来意图却仍可作反讥的推测。也就是说,庄子如此塑造孔子的形象,无非是儒道斗争的论辩手法,是“按照庄子预设的逻辑加工与重构的”。但推测毕竟只是推测,谁也不能代庄子表明心意,只就文本来看,孔子的正面形象却是无可置疑的。杨儒宾进而指出:“笔者很难相信:一位严格意义的学派中人所宗之经会是他家之经,所宗之圣会是别派之圣,经典与圣人典范应该是检证学派隶属极重要的标准。”可是,即便在杨儒宾看来,其余四则孔子并非导师角色,又该如何解释呢?关于这四则,杨儒宾又分作两类。一类如“颜回坐忘”一节,坐忘由颜回道出,孔子表达了赞美;“孔子适楚”一节,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杨儒宾认为,在这两则中,孔子虽非得道者,但“可以说都侧面地突显了孔子的人格魅力,这样的孔子形象一样地突出而崇高”。其余两则为另一类,“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一节,庄子将冠冕给予老聃,孔子自言“丘则陋矣”;“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一节,长梧子曰:“丘也何足以知之”,这毕竟算是一种揶揄。也就是说,孔子十次出场,以最严格的标准,可将孔子的形象分作两类:一者充当导师形象,二者存疑。导师形象共出现六次,存疑四次。存疑的形象还可分作两类,即不失人格魅力类、揶揄类。

简而言之,孔子在《庄子》内篇中的形象,可上、中、下三分。对于上分一类,虽可基于不同立场而作不同的解读,但这些不同解读并非文本自身所自明的;可如果对于中、下两类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孔子形象即便在公认为最有可能是庄子自作的内篇,也不能说是统一的。因此有必要对存疑的四次出场再作具体的考察。

三、存疑四则中之孔子形象辨析

存疑的四则,分别出现在《齐物论》《人间世》《德充符》和《大宗师》。现在,我们就杨儒宾所谓的不失人格魅力、揶揄中下两类,依次分别加以辨析。

(1)《人间世》“孔子适楚”辨析

《人间世》讲的是游世之道,共分七节寓言。第一节寓言,颜回见仲尼而请行,欲至卫国救民于水火。孔子充当导师角色,告之以“心斋”而“游其樊”之道。樊者,即所谓人间世也。第二节寓言,叶公子高将使于齐,孔子亦以导师身份,教其在无可逃的使命面前如何“乘物以游心”之道。第三节寓言,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这回是向蘧伯玉求教。蘧伯玉亦充当导师,告之以“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即当与之虚与委蛇,而不能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以免“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以上三则,乃就具体之事来明游世之方。接下来,则阐发所以游世之理。第四节寓言,匠石之齐,“不材”之社树托梦于石匠,告之以“无用”方有“大用”的道理。第五节寓言,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进一步澄清“材之患”,而明“不材”之用。以上两则,皆是从自然界中的树来谈材与不材。第六节寓言又讲回人间,通过支离疏形之支离而能“养其身,终其天年”,反衬出“支离其德者”将更有妙用。简而言之,以上六则寓言,由事及理,步步深入,皆在阐明“材而不材”之游世之道,笔者称之为拆解材执,既非执于材,亦非执于不材,材无材相,故材不可胜用也。孔子适楚,是《人间世》最后一节寓言。只有先理解前面六则寓言之意义,方能进一步搞清楚“孔子适楚”何以能为《人间世》之压轴。

“孔子适楚”的原文如下: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郤曲郤曲,无伤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实际上,孔子适楚在《论语》中亦有记载,但与此处稍有不同。我们即可于其不同中,窥探庄子在此则寓言中对孔子之态度。《论语·微子》篇曰: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论语》中之“何德之衰”,乃接舆讥孔子不能隐;而庄子改作“何如德之衰”,具有否定意味的“德衰”之主词,由孔子转为世道。同样,《论语》中之“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亦是劝谏孔子“悔过自新”;而庄子改作“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只表示对于世道的无可奈何。更为明显的改作在于,《论语》中之“已而,已而”,直接批评孔子,若不改辙必将危殆;而庄子却在进一步说明天下有道、无道有不同的处世之方后,就方今之时又作了判语。“已乎已乎”“殆乎殆乎”不是在劝孔子改辙,而是批评世人执迷不悟,必将危殆。庄子在这则寓言中想讲的,仍然是“无用之用”,如此则无论天下有道、无道,皆能在人间世游刃有余,如《中庸》所谓“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的境界。

庄子版的“孔子适楚”,一改《论语》中接舆对孔子之批评,转而讨论在无可奈何之人间的游世之道。以此作为《人间世》之压轴寓言,庄子非但不是批评孔子,更是经由孔子而彰显游世之道,明矣。如果我们承认《人间世》表达的思想是连贯的,孔子在此篇三见,前两次皆是以导师形象出现,何以将最后一次出场另眼相看呢?更何况庄子有意更改《论语》中的典故,甚至不能接受《论语》中接舆对孔子的批评,我们又为何不愿承认庄子对孔子的善意呢?

(2)《大宗师》“颜回坐忘”辨析

《大宗师》亦是思想连贯的一篇。在庄子说完“真人”“真知”,又揭示“天人不相胜”而对“道”有具体的说明之后,亦讲了七则寓言。第一则,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澄清闻道之方。第二则,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澄清安时处顺的生死观。第三则,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孔子与子贡也同时登场,孔子告子贡以“畸于人而侔于天”,即今人常说的即世间而出世间的人生智慧。第四则,颜回问仲尼,颜回不理解孟孙才处丧“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的行为,但孔子却能理解,且表达了超越于形表的处丧之道。第五则,意而子见许由,许由告之以真正的为而无为的“游于其藩”之道。实际上,在第四则寓言中,孔子最后说:“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这是将“廖天一”作为现实中形表于外的礼乐之超越的根据。孔子在《论语》中亦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现实中的礼乐,必以仁为超越的根据,才能得礼乐之真精神。如果不考虑用词之差别,此处之义理实与《论语》无异。而在第五则寓言中,许由所谓的“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亦是在贞定仁义,澄清仁义之真精神。至此,第六则寓言,即此处要论说的“颜回坐忘”上演。我们即要在《大宗师》的义理次第开显中,来把握“颜回坐忘”一则寓言之内涵。

“颜回坐忘”一节的原文并不长,但义理却步步为营。先看原文: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在上两则得礼乐、仁义之真精神后,颜回登场。所谓忘礼乐,即贞定礼乐之真精神也;所谓忘仁义,即贞定仁义之真精神也。虽然如此,孔子仍觉得不够圆满,直至颜回道出坐忘,孔子嘉许,并谦言:“丘也请从而后也。”颜回两忘,何以尚未圆满呢?即因其尚有“忘”之一念未忘,经过“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则类似于佛家之“转识成智”,而臻于至善之境。孔子知颜回两忘之不圆满,自是能知坐忘为圆满,此处所谓“丘也请从而后”,当是谦词。而杨儒宾却以“坐忘论”由颜回道出,故曰“侧面显示了孔子的人格魅力”,何“侧面”之有哉!就连道士出身的成玄英在疏此文时,亦知孔子是“执谦退己,以进颜回者也”,持“庄子儒门说”的杨儒宾又何必如此客气而曰“侧面”呢!若联系到最后一则寓言,子舆与子桑友,讲的是即便身为大宗师,亦不是什么都能做成,这里有“命也夫”的存在。这明明与孔子所谓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论语·尧曰》)如出一辙。

由此可见,整篇《大宗师》孔子三次出场,庄子的态度是统一的,即把孔子塑造为“无可而无不可”的得道者。实际上,在同一篇文章中,如果作者不是精神分裂,同一人物怎么会有两种不同的形象呢?如果没有更好的理由,硬把“颜回坐忘”寓言中的孔子说成是与之前两则“得道者”的形象不同,这难道不是解读者成见太深在作祟吗?

辨析完“不失人格魅力”类的两则寓言,接下来再进一步辨析“揶揄”类的两则孔子形象。

(3)《齐物论》“瞿鹊子问乎长梧子”辨析

一般而言,论者多认为此处的孔子形象是负面的。因为,长梧子明确指出:“丘也何足以知之。”虽然钟泰对此有异议,认为此处是“扫迹之谈,最不易看”,曰:“若以为是贬孔子,将其言‘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亦自贬者邪?”杨儒宾面对世所共论,也不得不说此处“孔子成了配角,而且庄子的用语可以解释成是揶揄的”。那么,庄子此处之意,到底应该理解为贬斥孔子,还是扫迹之谈,我们必须回到文本,从义理的推进中来具体分析。

此段原文简略如下: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在《齐物论》的尾端,这一则寓言后面还有最后两则——“罔两问景”和“庄生梦蝶”。按照庄子的文章风格,在说理结束以后,多以寓言结尾。寓言的功能在“藉外论之”(《寓言》),即藉外人之言而证己义。此处藉外所论者,即《齐物论》前面所言之理也。

瞿鹊子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此处所闻的内容,正是《齐物论》前文欣赏的圣人境界。而瞿鹊子先是闻诸夫子,欣然以为闻道,当下承认所闻者乃妙道之行;可夫子继而又认为此为“孟浪之言”。瞿鹊子疑惑不解,故请教长梧子。长梧子既不肯定孔子,亦批评了瞿鹊子,认为他太着急,并以譬喻说瞿鹊子的表现如同“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见卵”“见弹”者,譬喻闻诸夫子之言也;“时夜”“鸮炙”者,譬喻以为妙道之行也。瞿鹊子尚未体道,只是听闻夫子之言,即以为是妙道之行,是以闻言而为妙道,殊不知妙道无言也。也就是说,夫子言说的圣人境界,只是不得已而“有言于此”,如佛家所谓指月之指,方便言之,本身并无问题;可瞿鹊子不能因指见月、因言悟道,断然以为“妙道之行”,是见指而不见月,未能忘言而得意也。由此可见,长梧子对瞿鹊子所谓“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的批评,正与孔子所谓“孟浪之言”在同一层次。对于言说的圣人之境,瞿鹊子以为妙道之行,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这是义理之推进。夫子并非自食其言,而是要打掉瞿鹊子对于言之妄执。钟泰所谓“扫迹之谈”,意即此也。可义理之推进,至此尚未结束,故长梧子继续“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而长梧子的姑妄言之,要在提示“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这里的愚者,不仅包括自以为知“妙道之行”的瞿鹊子,亦包括在同一层次上批评瞿鹊子的“长梧子”与“夫子”。故长梧子曰:“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这里需要真正的大觉者,才能“知其解”,长梧子显然不认为瞿鹊子有解的资格,故寄望于万世之后的大圣。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什么叫“吊诡”呢?瞿鹊子闻诸夫子描摹圣境之言,以为妙道之行,此肯定也;夫子以为孟浪之言,此否定也。夫子否定之意义,即在于打掉瞿鹊子之妄执。长梧子所谓“丘也与女,皆梦也”,又是打掉“否定”层之妄执。也就是说,夫子以为孟浪之言,并不能当作自食其言解。是——否(女梦)——再否(丘也与女皆梦),以言遣言,按理至此已足,可长梧子又说:“予谓女梦,亦梦也。”长梧子为何把自己也放进这一“否定”的序列呢?长梧子肯定不是在说自相矛盾的话,而是要以此打破义理相,此即所谓“吊诡”。牟宗三将“吊诡”解释为“辩证的诡辞”,在笔者看来是再合适不过了。如果我们承认“吊诡”不是逻辑意义上的自相矛盾,而是辩证意义上的义理开显,那么,庄子讲此则寓言之意义,即是假托瞿鹊子、孔夫子、长梧子三人,完成了靠单人的言说不能完成的精致的义理表达。

由上所述,孔子在此则寓言中的地位,必不能简单地看成是遭到了“揶揄”,而是充当了义理表达的必要环节。而就孔子所在的义理环节而言,他斥责瞿鹊子所谓的“妙道之行”为“孟浪之言”,显见得是清楚义理表达的整个环节。换句话说,若有人充当了他的角色,说出了“孟浪之言”的话,他后退一个环节,亦要说出“吊诡”的话。须知,孔子所以说出“孟浪之言”,是由义理的层次决定的。也就是说,他是面对如此这般的人(自以为觉“妙道之行”的瞿鹊子),故说出了如此这般的话。就其说的这句话而言,在义理的层次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既然如此,何来“揶揄”之说呢?

(4)《德充符》“叔山无趾踵见仲尼”辨析

《德充符》顺着《人间世》而来,由六则寓言组成。《人间世》最后几则寓言,由不材畸形的树讲到支离其形的人,通过“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庄子启发性地发问:“又况支离其德者乎?”最终再由庄子版的“孔子适楚”,以“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结束全篇。《德充符》继此而来,前几则寓言皆是在谈“支离其形者”之“支离德”。第一则寓言孔子即出场,澄清兀者王骀之“支离德”;第二则寓言,主角改为兀者申徒嘉与子产;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为第三则寓言,孔子再次登场。王骀、申屠嘉之所以为兀者,庄子并没有交代,多半是天生如此,但叔山无趾之成为兀者,却是因为行为不谨,刑戮致残。也就是说,无趾曾是有罪之人。孔子显然知道无趾之过往,故当他步履蹒跚地来拜见,孔子即说出了很不讨喜的话:“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在说完“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后,认为自己曾经高看了孔子。孔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说:“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走后,孔子还勉励弟子以无趾为榜样,曰:“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无趾不理解孔子,故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至此,寓言结束。而紧接着这则寓言,孔子又以导师身份出场,为鲁哀公讲“才全而德不形”,澄清“恶人”哀骀它之德。全篇孔子三次登场,地点皆在鲁国,而王骀、无趾亦皆为鲁人。在同一篇中,孔子在开篇可以理解王骀,后来亦能理解哀骀它,两处孔子皆是正面形象;可中间一段,论者却多以为庄子是借无趾之口讥评孔子。如果我们承认全篇思想是连贯的,那么,同一篇中庄子为何要塑造两种相互矛盾的孔子形象呢?这实在可疑。认为孔子在此则寓言的形象是负面者,理由主要在孔子“子不谨”和无趾“天刑之”两句话。那么,这两句话到底应该作何解呢?

A、“子不谨”句解

“子不谨”句后,无趾又发看错了孔子的言论,这似乎更坐实了孔子的负面形象。可若联系上下文的语脉,孔子所以说出“子不谨”那句话,难道不可以当作是“启发”无趾说出“犹有尊足者存”那句话吗?这样的一种“启发”或曰“考验”,实则在历史上并不少见。姑以六祖会见五祖的“名场面”为例:

惠能安置母毕,即便辞违。不经三十余日,便至黄梅,礼拜五祖。祖问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惠能对曰:“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祖言:“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惠能曰:“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五祖更欲与语,且见徒众,总在左右,乃令随众作务。(《六祖坛经·行由品》)

惠能不远千里来拜见五祖,可五祖却当头棒喝。“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岂不比“子不谨”句更为犀利?人们可以确信五祖是在“考验”惠能,而不是瞧不起他。那为何到孔子这里,就另眼相看呢?在《福音书》中也有类似的记载。《马太福音》有“妇人的信心”一节:

耶稣离开那里,退到推罗、西顿的境内去。有一个迦南妇人从那地方出来,喊着说:“主啊,大卫的子孙,可怜我!我女儿被鬼附得甚苦。”耶稣却一言不答。门徒进前来,求他说:“这妇人在我们后头喊叫,请打发她走吧!”耶稣说:“我奉差遣,不过是到以色列家迷失的羊那里去。”那妇人来拜他,说:“主啊,帮助我!”他回答说:“不好拿儿女的饼丢给狗吃。”妇人说:“主啊,不错!但是狗也吃它主人桌子上掉下来的碎渣儿。”耶稣说:“妇人,你的信心是大的,照你所要的,给你成全了吧!”从那时候,她女儿就好了。

既然奉差遣到“迷羊”那里,“迷羊”有求于他,耶稣为何还要说“不好拿儿女的饼丢给狗吃”呢?这明显亦是对妇人信心的“考验”。等妇人终于被“激”出那句“不错!但是狗也吃它主人桌子上掉下来的碎渣儿”,耶稣就知道妇人的信心是大的,照其所求成全了她。那么,把“子不谨”句解作是对无趾的“考验”,又有何不可呢?等到无趾被“激”而说出“犹有尊足者存”后,孔子立马好言相待,请无趾讲以所闻。此则寓言的情节,与五祖、耶稣两个故事的节奏,实可相映成趣。

当然,拿两则其他故事来做类比,只能是一种合理的推测。要揭示此则寓言的真实意图,关键还在“天刑之”句该如何解。

B、“天刑之”句解

先看“天刑之”句的语脉。无趾离开孔子而见老聃,提出了他的疑惑:“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没有直接回答无趾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能不能如此解其桎梏呢?无趾答曰:“天刑之,安可解!”设身处地来感受这场对话,老聃的反问,并不像是批评孔子,更像是在“启发”无趾;而无趾的回答,也不像是对孔子的批评,更像是理解了孔子。

具体而言,什么叫“天刑之”呢?这要与孔子自谓的“天之戮民”对看,才能明白其意义。在下一篇《大宗师》中,子贡不理解方外之人的行径,认为他们都不从礼教,而孔子启发他,不可误解方外之人。此时子贡再问:“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当下回答:“丘,天之戮民也。”显而易见,“天之戮民”是要更进一步的。“天刑之”的意义,即要从“天之戮民”这里来理解。

实际上,关于“天刑”的问题,在《养生主》中也有提及。老子去世,秦失吊唁;看到其他人若丧考妣,秦失曰:“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由此可见,“天刑”如何能逃呢?即便“以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但死生仍旧在此,又如何可逃?实亦不必逃也。那么,现在无趾所谓的“名”之桎梏,又如何可逃呢?就此,郭象注曰:

夫无心者,人学亦学。然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其弊也遂至乎为人之所为矣。夫师人以自得者,率其常然者也;舍己效人而逐物于外者,求乎非常之名者也。夫非常之名,乃常之所生。故学者非为幻怪也,幻怪之生必由于学;礼者非为华藻也,而华藻之兴必由于礼。斯必然之理,至人之所无奈何,故以为己之桎梏也。

欲以直理冥之,冀其无迹。

今仲尼非不冥也。顾自然之理,行则影从,言则响随。夫顺物则名迹斯立,而顺物者非为名也。非为名则至矣,而终不免于名,则孰能解之哉!故名者影响也,影响者形声之桎梏也。明斯理也,则名迹可遗;名迹可遗,则尚彼可绝;尚彼可绝,则性命可全矣。

不少人认为,郭象注的随意性太大,有“非郭象注庄子,乃庄子注郭象”之嫌疑。但此处之解,却甚为地道。牟宗三亦赞郭象之“冥迹论”曰:“此两注甚精。”并以大乘佛教与之相印证曰:“自‘德充于内’言,则谓之‘冥’。自‘应物于外’言,则谓之‘迹’。情尚于冥者,则亦迹为己之桎梏。故必绝迹而孤冥。然绝迹而孤冥,则非其至者也。既非大成浑化之境,而冥亦非真冥也。非真冥者,孤悬之冥也,犹执着于冥也。此犹佛家小乘之怖畏生死而欣趣涅槃也。然欣趣涅槃,即非真涅槃。唯佛始真涅槃。而佛之涅槃即不涅槃。……佛教菩萨‘留惑润生’亦复如是。同体大悲,不舍众生,则惑即不惑也。涅槃即不涅槃也。天刑安可解哉?郭注即以此境说圣人。《庄子》假托兀者与老聃之问答,寄此境于仲尼。表面视之,为贬视,而实则天地气象之孔子实真能持载一切也。孔子自居为‘戮民’,以一身受天刑,持载天下之桎梏而应物,岂真无本而徒逐物者乎?若真以庄生之言为讥贬孔子者,则诚愚陋之心也哉!”

实际上,若抛开先入之见,而以全篇一贯之旨来看,既然孔子三次登场,前后皆是高看,独此一段为讥评,如何解释得通呢?单就此段语脉而言,再联系“天刑”“戮民”之意义,整个寓言的节奏,岂非与《六祖坛经》《马太福音》的情节如出一辙么?且就“子不谨”“天刑之”两句而论,吕惠卿解作:“仲尼非不知无趾,无趾非不知仲尼。”不亦宜乎?

在《庄子》一书中,孔子无疑是第一主人公;而就内篇而言,孔子形象大多是正面的,亦是世所公认。我们自然可以怀疑庄子塑造孔子形象的动机,却不能否认文本所呈现的直接印象,更不能将后世的“庄子尊孔论”简单地视为对《庄子》文本作“六经注我”的曲读。

我们要确证庄子对孔子的真实态度,必须回到内篇。所以要回到内篇,是因为内篇与外、杂篇确有明显的差异,刘笑敢认为研究庄子思想应以内篇为主,而将外、杂篇分属述庄、黄老、无君三派,良有以也。《庄子》书中的孔子形象所以是多面的,根源即出在内、外、杂篇之分。若以外、杂篇为依据,多半会得出孔子形象是负面之结论,自司马迁以《渔父》《盗跖》《胠箧》三篇文章为例提出“诋訿”说以来,历代莫不皆然。而若以内篇为依据,孔子形象多半是正面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虽以正面为主,但孔子在内篇中的形象依然可以上、中、下三分,如杨儒宾所言。如此,则孔子形象即便在内篇也是不统一的。但在笔者看来,内七篇不仅思想是连贯的,孔子形象亦是一致的。内篇中贯穿始终的,即《天下》篇所谓“内圣外王”之道,而“内圣外王”正是后代儒者用以对儒圣之道的表述。因而,就连卫道意识甚重的大儒朱熹,亦承认庄子有见于道体,曰:“庄子,不知他何所传授,却自见得道体。盖自孟子之后,荀卿诸公皆不能及。”而庄子塑造的孔子形象,正是此道之代言人,在内篇中是一以贯之的。

当然,有必要把内篇中的孔子形象与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孔子区别开来。在内篇作为“内圣外王”之道代言人的孔子,最多只是庄子眼中的孔子。但庄子塑造的孔子形象,与后世大儒所理解的“内在而超越”的孔圣人,也并无太大出入。我们也不能因庄子在内篇表彰孔子,就认为庄子出于儒家。因为同样明显的事实是,庄子在一定程度上亦受到老子的影响,且在《天下》篇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庄子之学确实有鉴于老子而更进一步。抛开“道家人物”的刻板印象,作为后老子、孔子时代的哲学家,庄子有其独有的地位。走出简单的门派归属,我们毋宁接受王夫之的看法,即庄子是受到老、孔影响而“自立一宗”的哲人。

通过对内篇孔子形象的辨析,我们需要从全新的角度来看待庄、孔关系,进而重新考量儒、道关系。这么做最重要的意义,并不在探明庄子的身份归属,而在于追问未“为天下裂”的道术之何所是。

作者:崔树芝,哲学博士,中共贵州省委党校贵州发展制度保障高端智库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科学哲学、中国哲学、传统文化现代转化等。
来源:本文原载《孔子研究》2024年第4期,注释从略,引用时请核查原文。

本刊所载文章均为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刊的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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