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古代外交，现代的人们往往会想到苏秦和张仪，这两位都是战国时期的纵横家、外交家、谋略家，两千多年前他们提出、推行的“合纵连横”策略，常为后人津津乐道。历史上，以“锥刺股”发奋读书而闻名于世的苏秦，佩六国相印，建立“合纵”联盟以抗击暴秦，使秦国十五年不敢兵出函谷关。而师出同门的张仪正是苏秦的死对头，任秦相后，采取“连横”之策大破苏秦的“合纵”战略，迫使山东诸国纷纷由合纵抗秦演变为连横事秦。这段精彩纷呈的历史，不仅是战国时期群雄逐鹿、机谋权变的外交实践，更是我国历史长河中宝贵的外交战略思想和智慧结晶。而早他们二百多年，还有一位卓越的儒家士人，他的外交手段同样纵横捭阖，其外交经历跌宕起伏，堪称春秋外交史上的经典范例。这位高人就是孔子的得意弟子——子贡。

子贡像

子贡是孔子弟子的杰出代表，是孔门十哲之一，以博学多才、善于经商而著称。他是孔子众多弟子中的首富，曾经在曹国与鲁国之间经商，富致千金，后世称之为“儒商鼻祖”。就其个人特点而言，他善于雄辩，处世通达，颇具政治才干，被孔夫子称为“瑚琏之器”。孔子去世后，子贡守墓六年，是弟子中为孔子守墓时间最长的，至今在曲阜孔林还有子贡庐墓处历史遗存。现存于孔府档案馆的镇馆之宝——孔子夫妇楷木像，据传说就是子贡在庐墓期间亲手雕刻的。这都足见子贡对孔子的感情之深厚。其实，这位多才多艺、重情重义的儒商鼻祖还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外交家，他的政治智慧和外交能力同样也令人称道叹服。

二

作为“辩人”（《淮南子·人间训》），子贡辞令畅达，利口善辩，外交能力受到普遍认同，经常被派去解决外交难题。如《左传·哀公七年》记载：

大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辞。大宰嚭曰：“国君道长，而大夫不出门，此何礼也？”对曰：“岂以为礼？畏大国也。大国不以礼命于诸侯，苟不以礼，岂可量也？寡君既共命焉，其老岂敢弃其国？大伯端委以治周礼，仲雍嗣之，断发文身，裸以为饰，岂礼也哉？有由然也。”

这一历史事件发生在公元前488年，吴王夫差前往鲁国的鄫城，与鲁哀公举行会盟，并强令鲁国以“百牢”之礼迎接自己的到来。此时的吴国正值鼎盛时期，鲁国迫于压力，不得不答应了对方的要求。谁知，吴国的太宰伯嚭紧接着又提出了第二个要求：让鲁国的执政季康子（季孙肥）前来拜见。季康子不愿去，可又担心得罪太宰嚭，便安排子贡去辞谢。为此，太宰嚭见了子贡，便质问道：“我们的国君走了那么远的路程，特地前来鲁国，而贵国的大夫竟然连门都不出，这是什么礼仪？”子贡回答说：“岂敢把这作为礼仪？季康子不来，只是因为害怕大国的威仪啊。大国应该用礼仪来命令诸侯，如果不用礼仪，其后果就不是小国所能估计的了。您已经尊奉贵国国君的命令前来，季康子身为老臣，有守护国土的职责，岂敢丢下国家呢？说到礼仪，当初吴太伯穿玄端衣、戴委貌冠（古时彰显重视的衣着）在吴地推行周礼；仲雍继承了太伯的王位后，却把头发剪断，身上刺花纹，裸体加上装饰，这难道合于礼吗？这么做都是有原因的。”子贡一番话，让以强凌弱的吴国太宰一时说不出话来。子贡的外交才能由此可见一斑。

吴王夫差剑（山东博物馆藏）

当然，最著名且最能体现子贡外交能力的事件是子贡救鲁。

孔子生活的年代，诸侯纷争，社会动荡，战乱不断。大国拼命扩张，小国则在争斗的夹缝中艰难求生。在今天的山东大地上，较大的国家有两个：鲁国和齐国。相比而言，齐国强大，鲁国较弱，常受齐国欺凌。当时齐国有一位名叫田常的大臣，此人有野心，一直想独断朝纲。公元前484年，田常试图用攻打鲁国的方式来震慑其他家族，转移内部矛盾，增加政治影响力。这个时候，68岁的孔子刚刚结束14年的周游回到鲁国。见到母国遭遇侵犯，孔子很是气愤，决定派子贡出去游说以拯救鲁国。

子贡直接到齐国面见了田常，直截了当地指出：“如果田常你只是为了在齐国专权而攻打鲁国，是毫无意义的。鲁国国弱兵少，且百姓不喜欢打仗，进攻鲁国无法有效削弱齐国其他家族的势力。若真想要达成巩固自己地位、独断齐国权力的目的，就应该去攻打吴国。吴国城高墙厚，兵强马壮，吴王夫差大败越国，势头正盛。攻打难攻的吴国，必定会让齐国上下损失惨重，从而使得齐国无人能与你抗衡。”

一番颇有谋划的说辞，使田常有些动心。可原本磨刀霍霍攻打鲁国的舆论已经传开，现在又改变方向攻打吴国，朝令夕改，是不是太草率了？况且也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子贡又进一步劝说：“我子贡可以为了齐国出使吴国，劝吴国救鲁国，使吴鲁联盟，这样齐国就有攻打吴国的理由了。前提是，齐国不能马上进攻鲁国，先要按兵不动。”田常思虑再三，同意了子贡的方案。

子贡日夜兼程到了吴国，面见吴王。此时的吴国正如日中天，十年前吴王夫差大败越国，把越王夫妇俘虏来做了奴隶，一时间威震天下。风头正劲的吴王正急于称霸诸侯。子贡对吴王说，在这个世上，称王的络绎不绝，但只有霸主才能真正无敌。现在万乘之国齐国正要攻打千乘之国鲁国，齐国这是要与吴国争夺霸主啊。现在吴国应该立即出兵攻打齐国，保全鲁国，这样就能打破齐国称霸的企图，既彰显出维护正义的名声，还能震慑晋国等周边的大国，一举多得。

这是一个游说之风臻于鼎盛的时代，吴王听后顿觉热血沸腾，雄心勃勃。他一方面想打败齐国称霸天下，但又担心越国趁机复仇，后方不稳，于是打算彻底灭了越国再去攻打齐国。子贡见状，又力劝道：“越国是个战败的弱国，名声也比不了鲁国，为了这个小国而惧怕出兵齐国，这不是称霸者的表现。而且吴国伐齐救鲁，就是将仁义昭告天下，到那时，天下诸侯必然都来吴国俯首称臣，吴国的霸业必成。”子贡还向吴王建议，他可以为吴国出使越国，促使越国跟随吴国联合行动，共同伐齐。吴王听后大喜。

随后子贡又代表吴国出使越国。此时的越王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勾践，他留下了“卧薪尝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等家喻户晓的典故。

《卧薪尝胆》书影

子贡到达越国后，越王勾践接见了子贡，并问道：“为何像您这样庄重的大夫，竟然也来到我们这个蛮夷小国？”子贡坦率地表示，自己劝说吴王攻打齐国，但吴国担心越国乘机反攻吴国，要先灭掉越国。如果这样的话，越国必然灭亡。越王说，自己因为不自量力，和吴国交战，结果大败，现在还被困于会稽山，将来如果有机会，一定会和吴国大战。子贡听后，对越王说：“现在大王应该表现出最积极的样子，派兵跟随吴国出征。如果吴国攻打齐国失败了，就是越王的福气了。如果吴国胜了，他必然会进攻晋国，晋国也是个大国，如果越国与晋国配合，前后夹击，必然大败吴国。”子贡又进一步向越王表示，可以为越国出使晋国，劝说晋国国君与越国一同作战。越王自然喜出望外，当即表示赞同。

到这时，子贡已有了相当的把握。他马上返回吴国，向吴王转达了吴国一旦攻打齐国，越国将听从号令、出兵相助的决定。越国使者也带着大量的兵器钱粮来到吴国，表达了越王的诚意。志得意满的吴王自认为彻底没有了后顾之忧，于是大举出兵，伐齐救鲁。

此时的子贡也没有闲着，他立即前往晋国，告诉晋国国君吴国将要攻打齐国的消息，并且在战胜齐国后，接着就会攻打晋国，让晋国务必做好准备。

马不停蹄地做完这一切，子贡回到了鲁国，在老师的身边静观事态的发展。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如同子贡编好的剧本一样，一幕幕轮番上演。吴齐交战于艾陵，大败齐军。胜利后的吴军直接进攻晋国，与晋军在黄池之上交战，结果是晋军大胜。

越王勾践得到了这个消息后，立即领兵渡江袭击吴国。吴王大惊，马上率军返回吴国，与越军在五湖交战，结果是三战三败，被越军攻入国都，吴王自杀，吴国被灭。三年后，越国称霸，越王勾践成为春秋时期最后一代霸主。至此，持续三十余年的吴越之争画上句号。

春秋时期诸国的纷争，就是这样你来我往、一波三折，充满了黑色喜剧色彩。子贡的这番连环神操作，使鲁国保全，齐国混乱，吴国灭亡，晋国强大，最后越国称霸，以变幻莫测的外交手段改变了列国格局。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详细记载了子贡这一堪称超燃救场的名场面，并总结评价道：

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在子贡这“一出”“一使”中，弱小的鲁国化险为夷，在绝望中出现转机，避免了灭国危险，得以生存下来，又延续了两百多年的国运。幸运的是，在这两百多年里，孔子所整理编订的《诗》《书》《礼》《乐》《易》《春秋》，以及由其弟子门人所编纂的《论语》等经典得以保存并流传下来。绝处逢生的鲁国也因此成为儒家文化的发祥地。

《圣迹图·删述六经》

三

春秋末期，王纲解纽，周天子衰微，诸侯国不再愿意接受周王室的节制，为图争霸而相互征伐，导致礼坏乐崩，天下失序。面对社会矛盾突出、百姓水深火热的现实，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没有选择消极避世和明哲保身，更没有只知在杏坛之上脱离世事、空谈学问，而是躬身入局，刚健有为，挺膺担当。孔子对当时失序社会的重建提出了自己的思想、学说；他周游列国，希望自己的学说被采纳、被用之于社会。虽然在当时那个以“争霸”为主题的时代，他最终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但毋庸置疑的是，儒学是崇实黜虚、经世致用的实在学问，绝不是“无事袖手谈心性”的空洞教条，更不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儒家文化所推崇的仁、义、礼、智、信等道德理念，是一个社会存在与良性发展所必需的人伦相处之道，是让人类更和谐、更幸福、更长久延续下去的智慧结晶。这些智慧跨越两千多年，历久弥新。

作为孔子的亲传弟子，子贡无疑是践行儒学“经世致用”思想的典型代表。据《左传》记载，子贡在鲁哀公七年至二十六年，曾多次出使专对，面对大国，不卑不亢，随机应变，不辱使命，在纷繁复杂的外交事务中应对自如，展现出超凡的外交才能。子贡外交活动的种种成效，就是儒学思想的生动实践，他学以致用，将夫子学说运用到了解决具体问题之中，体现了儒家的家国情怀和强烈的入世担当精神。

河南鹤壁浚县“先贤端木子贡之墓”

学习的目的在于实践。今天，我们学习儒家思想，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既要重视个人修养，以德修身，不断提升自身的品德和能力，更要“以天下为己任”，关注社会，注重世事，在社会实践中自强不息，担当责任，履行使命，推动国家强盛、社会进步和文化繁荣。“务当世之务”，才是真正地光大儒家思想。

知之莫如行之，心动更需行动。这就是子贡生动外交实践带给我们的思考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