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苏轼《上梅直讲书》
北宋嘉祐二年(1057),苏轼应礼部试,写了《刑赏忠厚之至论》一文,时欧阳修为主考官,梅尧臣为参评官,两人都对苏轼的应试之文极为赞赏,录其为第二名。苏轼对欧、梅二公的认可举荐,极为感激,遂给梅尧臣写了一封书信表示感谢。当时梅尧臣为国子监直讲,故此书信被命名为《上梅直讲书》。书信开篇并没有直抒胸臆,表示对欧、梅的感谢,而是以周公不遇和孔子师徒厄于陈蔡之事引入。其开头是这样写的:
我每读《诗经》读到《鸱鸮》篇,读《尚书》读到《君奭》篇,常常为周公的不遇感到悲伤。等到读了《史记》,想见当年孔子在陈、蔡两国被围期间,仍弹琴作歌,连续不断,还跟颜渊、仲由一起互相问答。孔子说:“不是犀牛,不是猛虎,却如犀牛、猛虎在旷野里奔跑,是我的主张错了吗?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颜渊回答道:“先生的大道至高至深,所以不为天下人所容。虽是这样,不容又怎样!不为天下所容,方显先生的高尚品德、君子本色。”孔子听了笑道:“回啊,倘若将来你有了钱,我来给你当管家。”天下不容孔子,但他和他的学生以心有大道而乐在其中。于是我想周公的富贵反不如孔子的贫贱,以召公的贤明,管叔、蔡叔的亲近,却不知周公的心思,那周公有谁和他一起共享富贵呢?而与孔子一起共处贫贱的,都是天下的贤才,那么在这方面孔子也就足以快乐了。
苏轼在书信开篇感慨周公不遇的境遇,接着以孔子厄于陈蔡却弦歌不绝的典故表达了一种超脱物质束缚、坚守理想信念、追求内心丰盈的精神。周公虽贵,却有管蔡之流言、召公之疑虑,无人理解其心;孔子虽遭遇“匪兕匪虎,率彼旷野”的贫贱境地,却有贤弟子围绕身边,相知相乐。这种对比揭示了苏轼此篇文章的核心观点:人生真正的价值不在于世俗的富贵,而在于同道者的精神相知。这一价值理念一直贯穿于苏轼的生命历程中。

三苏祠苏轼坐像
二、歆羡困境中相知相乐的孔子师徒
苏轼的科考应试文《刑赏忠厚之至论》彰显出来的勃勃生气,一下打动了知贡举欧阳修。感动之余,欧阳修欲拟评为第一,转后又猜想这样的文章可能是自己的弟子曾巩写的。为避嫌疑,遂将此文降评第二,可拆开一看,考生署名是苏轼。就这样,拟评第一的苏轼落到了第二。尽管如此,苏轼一个远道而来,与欧、梅毫无关系的举子,能在进士考试中获得第二名,得到知贡举欧阳修、参评官梅尧臣的青睐,已经是人生一大幸事。得此恩遇,苏轼不好也不愿滥施感情,就回溯历史,用历史故事抒写自己的情感,由衷表达自己对两位恩师的感激。
在信中,苏轼深入历史,引出孔子周游列国时在陈蔡遭厄的一段经历。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带着弟子周游列国,来到陈蔡之间,陈蔡二国出于小人之心不用孔子,却又担心孔子一行被他国所用,就派人把孔子一行包围起来,将他们逐到旷野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孔子师徒陷于困境之中。对此,子路发出了“君子亦有穷乎”的质问。孔子察觉到弟子对“道”的动摇,于是和弟子之间发生了如下的对话:
(孔子)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这一史料生动展现了孔子及其弟子在陈蔡绝粮困境中的思想交锋。在第一段对话中,子路以别人的不信、不行来否定孔子倡行的“仁”“智”,表现出对孔子之道的动摇。对此,孔子以伯夷、叔齐以仁而饿死于首阳山,比干以智而被剖心来说明子路逻辑存在的问题,子路以世俗之人的不信、不行来质疑孔子之道是不正确的,这表现出孔子“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莫大勇气。在第二段对话中,子贡在肯定孔子之道的同时,也指出孔子之道太过宏大,遂为天下所不容,劝说孔子降低标准以容于天下。面对子贡的劝说,孔子以“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为喻,阐明君子修道的根本目的,指出君子应有所为有所不为,反对为迎合世俗而修正学说。在第三段对话中,颜回两次肯定孔子之道至大,而其不被世人采用,不是孔子及其学说的问题,而是“有国者之丑”。由此可见,只有颜回深刻领悟到了孔子之道的精神内涵,是孔子真正的知音。

《圣迹图·在陈绝粮》
苏轼援引这一历史典故,表达了对孔子师徒于逆境中相知相乐的感叹:一叹孔子虽遇绝粮境,却心中不乱,坚守初心,与弟子弦歌不辍,以教排忧,以育为乐;二叹孔子师徒直面理论困境,以困境为情境,相互探讨;三叹孔子有得英才而教之之乐,为学生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感到自豪。这也正是苏轼向往憧憬的师徒佳境。孔子面对困境时表现出的对价值的坚守、对理论的自信和豁达从容的态度,也对一千五百余年之后的苏轼产生了巨大影响。
三、遭遇“匪兕匪虎,率彼旷野”的苏轼
嘉祐二年的苏轼虽从《史记》中了解到了孔子陈蔡绝粮的历史故事,但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在对欧阳修、梅尧臣表示感谢的书信中,又哪能深刻体会孔子遭遇“匪兕匪虎,率彼旷野”绝境时的况味呢?此时的他,只是从自己得到欧、梅二公的提携出发,歆羡孔子与颜渊师徒互动中呈现的相知相乐的愉悦关系。苏轼认为,自己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就一篇应试之作,因“执事(梅尧臣)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苏轼:《上梅直讲书》),夺得第二名,这既不是欧、梅二公下属的推举,也不是亲朋好友的请托,而是因为他与欧、梅二公志趣相投,这正是“十年仰慕无由见,一朝相逢成知己”,其得意快慰之情溢于言表。接着苏轼又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苏轼:《上梅直讲书》)。苏轼认为,即使以后自己做了高官,骑着高头大马回乡,让人艳羡,也比不了这种与大贤人相遇相知的快乐。苏轼以自己的切身感受表达了对欧、梅的感激与敬仰,并上比于颜回与孔子,充分表达了士遇知己的快乐以及志存高远的情怀。

梅尧臣像
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苏轼在《上梅直讲书》中语涉孔子陈蔡绝粮的典故,其既领略了孔颜师徒般相遇相知的快乐,后也陷入了如孔子般“匪兕匪虎,率彼旷野”的困境。元丰二年(1079),苏轼遭遇了北宋最大的文字狱——乌台诗案。历经四个多月的轮番勘问后,最终以谤讪新政和结党营私等罪名,被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〇一)。此外,被苏轼株连人员达二十多人,包括司马光、苏辙、张方平、王巩、驸马王诜等人。被贬至黄州的苏轼,官职由原来的“朝奉郎”(正六品)降为“检校水部员外郎”,待遇大降。“水部员外郎”本是正七品,但要命的是,前面还有“检校”二字,即暂代、摄理、试用之意,相当于现在的“留用察看”。他虽然还有“黄州团练副使”一职,但在当时只是一个有品级无实权的“闲散官”,而且还“不得签书公事”,即没有差遣。因为宋朝官员的俸禄基本靠差遣,没有差遣即没有俸禄。断绝了生活来源的苏轼,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如同当年绝粮于陈蔡的孔子一样。
黄州地势高低起伏,荒僻萧条。苏轼初来乍到,没有住处,只得暂时寄身于定慧院,与僧侣相处;又无熟人,谒见过知州后,就白天睡觉,晚上起来于旷野中游荡。白天睡觉,因为自觉一介罪人,一个世之弃子,自惭形秽;晚上独自一人出来透气,因为总不能整天呆在床上不动。苏轼初到黄州,昼伏夜出,在他人眼中不啻为兕虎。一罪人弃子,一非人兕虎,两重身份,两种角色,出没其间,见景伤情,叹物伤己,充分体会到了孔子当年吟叹“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时的悲慨凄凉、无奈无助。他在给友人李端叔的书信中说: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苏轼:《苏轼集》卷一〇)
他更在《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给自己画像: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以缺月、疏桐、幽人、孤鸿等构建了一个孤寂凄冷的时空,以隐喻其被困于黄州后精神世界的荒凉。饱受乌台诗案的折磨摧残后,苏轼虽逃脱囹圄,却在黄州活得似惊弓之鸟,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封闭起来,忍受着孤寒与寂寞,在荆天棘地里,不敢与亲友通问,也不敢主动与人热络,可谓入世不能,出世不得,想到极处,就生出“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念(苏轼:《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欲挣脱尘世罗网,走出有形的黄州旷野,追寻自由。乌台诗案的雷霆之击,已成为苏轼内心挥之不去的阴影,如影随形的不仅是被贬谪的惨痛经历,更是精神被反复撕扯的钝痛。
四、到旷野中去,从旷野中来
苏轼经受着“匪兕匪虎,率彼旷野”的煎熬,被抛掷到黄州旷野,是谁之过?看似是外在的敌对力量,是御史台的官员,是把持朝政的嚣张小人。但他是儒者,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他深刻反思了自己:
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苏轼:《苏轼集》卷七三)
苏轼反求诸己,检讨这场祸患的由来,不怨天不尤人,将之归咎于自己的鲁莽与无知,是自己不知谨言慎行,不懂“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的道理。于是他入寺向佛,去寺庙焚香静坐,以佛家的定慧来修炼自己,以求自新,达至物我两忘、身心皆空的境界,超脱“君子缩手,小人鸱张”的现实世界。
黄州虽然荒僻落后,却也以旷野的大气无私接纳了苏轼,容其伸缩腾挪。距黄州知州官邸数百步的少西山麓有个断崖,传说是曹操与周瑜大战的赤壁,他在此处怀古伤今,写出了为后人传诵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等名篇。“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苏轼:《前赤壁赋》)借他人杯酒浇胸中块垒,消释置身于“匪兕匪虎,率彼旷野”的愁苦情绪。

黄州东坡赤壁
好在友人没有抛弃他,鄂州太守朱寿昌的到来,让他和家人从定慧院搬到了临皋亭,临皋亭在江边驿下,亭下八十余步就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苏轼:《临皋闲题》)。京城熟友马髯前来黄州看望苏轼,还向当地官府为他申领到一块土地。因这块地位于城东,苏轼遂将此命名为“东坡”。他在此地建起了雪堂,种上了麦子,连当地老农也来帮助他,给他送来温情。
政治生涯可以被打断,但生命不可废弃。孔子说,富贵如不可求,则“从吾所好”(《论语·述而》)。苏轼恪守先师教诲,虽身处黄州荒凉之地,却未荒废光阴,而是把时间精力放在了读书、著述、书法、绘画上。或徜徉于黄州的山水间,吊古怀今;或躲进佛寺,读佛经,疗愈自我;或于书斋中攻读典籍,传承文脉。他没有放逐自己,而是以黄州的大地为教材,参悟生命的真谛。他看取身边的旷野,从世相中看取宇宙永恒。其身体虽被拘于狭小的黄州地界,动弹不得,但思想飞越地域的藩篱,在广袤的天地间驰骋纵横。大江滔滔东流,千年不竭;明月缺而又圆,亘古不变。天地间的万千气象看似变幻无常,但若以永恒的视角观之,宇宙万物的变迁不过是表象。这奔涌的江水何曾真正流逝?阴晴圆缺的明月又何尝有过盈亏?人类本由自然孕育,若非被短视者强行将生命割裂为“过去”“现在”“未来”等若干片段,又何须困囿于狭隘的时间牢笼,在人为划分的时间刻度里徒然嗟叹?在与大自然的观照中,苏轼参悟出天地万物运行变化的奥秘,领悟了“天人相类,天人相通”的胜境,达到物我两忘、融合于道的超我境界。“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苏轼:《前赤壁赋》)当肉身囿于世俗樊笼,何不将精神寄寓于天地之间?若能随大化流行,与天地万物共生共息,则此心即自然,得失俱泯。既已心游太虚,纵使乌台诗案这等奇辱,亦不过沧海一粟。
乌台诗案让苏轼落难于黄州旷野,虽遭受生活的折磨煎熬,却又在旷野的观照中成就了精神上的苏轼。不容于世俗,就求容于天地,与大道混同。其词作《定风波》就描绘了经受旷野打磨熬煎,又从旷野中走出来的苏轼形象: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唱出了到旷野中去,更从旷野中来的新生与新声。正是不幸也“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幸也“匪兕匪虎,率彼旷野”。